牛年的清明节要来了,又到一年一度祭奠已故亲人的季节。去年因新冠病毒疫情,我们恪守禁令,未到已故亲人的坟上挂清,只好在网上注册了虚拟的天堂网纪念堂,用最省事最简便的方法完成了祭奠。
今年因疫情大减,出行管控放松,近来我们忙着祭奠的事,先后到十几个亲人的坟上烧纸、插香和献花。
虽然父亲离开人世快24年了,但他老人家对我们后辈的恩情,我一刻也未忘记。人在渐老时,被沉淀后的记忆会更加清晰。
父亲在世时,我从未当他的面,夸过他对我们的好,反而会在心里,埋怨他的一些不良嗜好,比如好喝酒、对我们兄弟俩从小管教严苛、甚至打骂等等。
父子就像是一对天生的冤家。可只有当父亲过世后,我才突然感觉天像是塌了。父亲身前与我的所有交集,点点滴滴,就像过电影,时常在我脑海里一幕幕闪现,令我不安和警醒。
我的父亲不同于别人的父亲。因为我的父亲生前承受的生活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
父亲生在旧社会,本来就是个外乡人,因帮人进川运盐,途中遭遇匪军拉壮丁,被迫陷落鄂地潜江。后因战事突变,兵荒马乱,父亲趁夜侥幸逃脱,最后落藉宜都。
因为远离家乡,与亲人无法联系,父亲面临举目无亲、艰难活命的困境。后来,幸亏父亲为人诚实耿直,做事勤劳,总算在异乡站住了脚跟,到处打临工,并成了家。再后来,因解放了,父亲终于进了国营茶厂工作,有了铁饭碗。大字不识的父亲还上了识字班,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不幸的是,我的母亲在我出生后,得了重疾,而这时父亲已经是44岁的中年人了。
为了养家糊口,父亲不得不一边在外做事攒钱,一边回家要当爹当妈,还要照顾好我的病重母亲,生活的重担压在他一人身上。
人说小孩养大是骇大的,这句话放在我身上是千真万确。幼年时,因照顾不周,我体弱多病,隔三差五会闹肚子,甚至呕吐,或者发高烧感冒。遇到这样的着急事,都是靠父亲担当化险为夷。
有一次夜半我突发高烧,父亲急带着我敲开厂医的门,请医生我为治病。还有个一个夜晚,我被肚子疼得惊醒,在床上打滚。父亲赶紧为我揉腹部,不起任何治疼效果。情急中父亲点燃叶子烟,深深吸一口烟后,再把嘴对着我的肚脐眼吹入。也真奇怪,疼痛立即消失。有了这一回,父亲不再小视我肚子疼,连忙引我找医生看病,又是吃药,又是打针,总算治好了我的蛔虫病。
在我三岁多时,父亲第一次送我上厂幼儿园,我哭闹着不愿意。父亲就把我抱起递给幼儿园的阿姨,让阿姨哄我,让我渐渐消除了每个孩子在第一次脱离父母时,都会产生的恐惧感。
我五岁那年,父亲被单位抽调到异地参加大办钢铁工作。因母亲病重无法照顾我,父亲只好把我带在身边一同到异地。父亲上班时,我就与父亲同事的小孩一起玩。差不多有一年时间,父亲是一个人带着我。
六岁那年的冬天,我跟随父亲单位的瞎子挑水人去院子后面的荡里玩,不小心从结冰的木挑板上滑落到荡里。幸亏我穿着棉衣,人浮在水面,瞎子用手中的探路棍将我拉上岸。浑身湿透的我回到家后,父亲把瞎子狠狠地呵斥了一阵。还好那天是晴天,我换了衣服后,被父亲安顿在院子的避风处晒太阳。
我七岁那年,是父亲带着我到单位附近农村的中心小学报名,从此开启了我的读书历程。学校在农忙时,对学生实行中午不放学,父亲就会在早上我上学时,让我带上两个馒头,算是我的午饭。夏天为了防暑,父亲还会给我准备一瓶单位自制的清凉饮料。
在那个困难年代,我有馒头吃,还有饮料喝,这让生在农村的同学好羡慕。
我十岁那年,弟弟出生了。虽然这让父亲高兴得不得了,但多了一张嘴却让父亲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一家四口的吃喝拉撒,只能靠他一人的微薄工资支付。
因为太穷,我们兄弟俩很少有新鞋穿,夏天几乎天天打着赤脚。一次,父亲为我买了一双新塑料凉鞋。我好开心,舍不得穿,竟放在枕头下,夜晚闻到凉鞋的塑料味,我就心满意足了。
到了文革时期,我已是个少年了,性情开始出现叛逆,有时候甚至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来。一次父亲因我不听话,对我拳脚相加。我一怒之下学着当时造反派写大字报的做法,用毛笔写了打到他的五字大字报,还贴在家里墙上。父亲下班后回家,看到了大字报。我以为他会大发雷霆,没想到父亲竟没有任何反应。令我惊奇的是,从此父亲一改过去动手打骂我的旧习,只用言语教导我了。
没有读过多少书的父亲,竟然有这种宽宏大量,我被父亲的容纳之心所折服。此后,我对父亲的教诲,只要有道理,我绝不会反驳他的。
文革最混乱时期,学校都关闭了,我一时辍学在家。一个剃头匠看中我,找我父亲请求让我跟他学理发手艺,结果被我父亲当即拒绝了。父亲的理由是,要让我去读书。父亲最终给我找到一所乡下的半耕半读学校让我继续读。只可惜,读了大半年,因为文革,社会秩序越来越混乱,学校只好关闭了。
这一年我十五岁,父亲因为病重,不得不暂时停职治病。在单位的建议下,父亲让我顶替他工作。其实,从我小时候起,父亲就注重培养我的勤劳。
就这样,我辍学一年在家,天天在父亲的岗位上顶替工作,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父亲的工资也因此未被停发和扣发。父亲能够得到安心治病,身体很快康复。
一年后,所有学校复课。父亲在第一时间让我回到了初中课堂。父亲在家庭极其困难的情况下,让我一直读到高中,这在当时同龄人中,算是比较高的文化程度了。
每到学校放寒暑假,父亲就会托人,安排我在单位帮忙喂猪、种菜,或者到砖瓦厂做临工。一方面挣点小钱贴补家里,另一方面培养了我的勤劳吃苦精神。
高中毕业后,我要下乡当知识青年了。父亲张罗着为我做准备。实在太穷,制不起像样的行李,只能挑选家里最好的盖被给我,还购置了牙膏牙刷杯子毛巾等日常用具。没有装行李的箱子,就在单位找来一个装过药品的硬纸盒箱代替。
到了下乡报到那天,父亲邀请同事挑起我的行李,一同步行十二华里,陪同我到了落户的生产队。一路上,父亲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我不成人。离开父母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就要融入社会靠自身力量养活自己了。
在农村那段艰苦岁月,因为没有直接的现金收入,父亲就从三十几元的工资中,每月给我两元钱,以用于我购买牙膏香皂之类的日用品。
一年后,我被公社推荐参加县里磷肥大会战,从此做起亦工亦农工人。这种用工方式,就是不改变农村户口性质,每月口粮仍由农村供给,但每天在厂里工作,由厂里每月发给37.5元的工资。
我在磷肥厂吃苦耐劳工作了一年多,还当上了车间班组的值班长。我在心里一直暗暗给自己打气,要好好干,争取以后转正当正式工人,真正跳出农门。
正当我干得很欢时,已经退休的父亲让弟弟给我来了一封信,让我回家商量回县城接班的事。原来父亲工作过的民政单位有意让我接班。
那时我因崇尚工人职业,在磷肥厂也干得不错,且工资比其他职业要高,所以不愿到行政事业单位工作。当父亲听取我的意愿后,并未给以反对,而是充分尊重和支持了我。
然而,我的一厢情愿很快被击碎。不久,厂里即将宣布解决50名亦工亦农工人的转正消息。好心人提前告诉我了一个坏消息,这次转正没有我的名字。
我如遭五雷轰顶,一气之下愤然离厂。回家后,父亲没有责怪我,还接受我的请求,陪同我一起到县政府找熟人问情况,到劳动科申明我的主张。最终促成磷肥厂向我下乡的所在地公社说明情况,并让我回公社拿了招工表,赶上了当时全县正在进行的对知识青年的大招工。
天不生绝然之路,我终于被招入位于山沟的兵工企业,成了一名国营三线厂矿的正式工人。
当了三线工厂的工人后,每周星期六,我必须回家看望父母。每次回家,父亲总要亲自下厨,为我做可口的饭菜。还是少年的弟弟,有时还同大人们到家附近的堰塘钓来鱼,让父亲做出美味佳肴犒劳我。
我在兵工企业工作了十五年,父亲从未有过什么事找我的麻烦。后来,我调入县城工作,与父亲住在一起。再后来,我成了公务员,又搬到单位住去了。但由于工作忙,我不能天天陪同父亲。我只好给自己定下规矩,每个星期天,必须携妻儿回家陪同父亲吃一顿饭。
父亲性格开朗,身体无大病,与人相处融洽真诚。我常常想,父亲不找我的麻烦,就是对我的最大支持了!这便是我的福分。父亲一辈子受苦不少,老来终于得到幸福,他活到了八十八岁才谢世。
父亲对我们的所有好,都是为了让我们能成人成器。父爱恩重如山,恩泽了我们兄弟。纵然有再多的话语,再多的文字,也表达不尽父亲对我们恩情。现在我们只能永远铭记父亲对我们的好,以此告慰父亲英灵,护佑子孙万代,愿他老人家在天堂安好如意。
(写于202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