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下半年,父亲“赋闲”在家,他失去了工作。特别是他喜欢篆刻用的一套刻刀被zaofanpai没收了。开始父亲的情绪很糟糕,他常常望着窗外叹息,特别是在夜晚的时候,天空中的遥远星际好像成了他的寄托,他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直到启明星已经到来,黎明的时候露出了东方的霞光,于是自言自语道:“早晚会过去的!早晚会过去的!”
我家对面的钢铁厂有一位韩叔叔,他喜欢国画,经常在休息的时候来我家,他拿着自己模仿齐白石的“鱼虾”,让父亲“品头论足”,然后请父亲给他刻一枚印章,郑重其事地盖在上面,每次他都兴致勃勃地说:“有你刻的印章,这就有齐白石大师的样子了。”
父亲一直喜欢篆刻,收藏了清朝末年的吴昌硕的印本,也喜欢齐白石的篆刻风格,记得有一次我问父亲:“有人说齐白石最好的是篆刻,第二才是国画,这是为什么?”
父亲拿出齐白石的篆刻印本(仿)对我说:“国画是水笔之功,错有顺势可改,篆刻刀刀要准,错至不可更改,才真功夫也。做人就像篆刻,立要稳行要准。”
就在父亲难熬的日子里,韩叔叔来了,他这次没拿自己的作品,而是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他打开布袋子很认真地对父亲说:“我知道你的刻刀被搜走了,这是我托人在上海书画店给你买回一套,你看看怎么样?”
这时候,我看到父亲眼眶红红的,差点流下眼泪。
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似乎再没有时间站在窗前望着遥远的夜空,他的案边是吴昌硕的印本全集和齐白石的篆刻拓本,还有好多石头,有的石头是韩叔叔拿来的,请父亲为他刻印章,好留着他的国画用。
韩叔叔听了父亲讲吴昌硕和齐白石的篆刻是中国一流的,国画也是无可比拟,于是韩叔叔就给自己取个名字叫“韩昌石”,父亲还认真地为他刻一枚小型章。
随着父亲“赋闲”时间推移,没有了工资,家里出现了困境,我们已经没有钱买米买菜,妈妈就翻箱倒柜找出当年姥姥给的嫁妆,很漂亮的好几件皮大衣,带着我去寄卖店换钱。
这时候,又轮到晚上妈妈站在窗下望着遥远的天空,黎明的曙光升起的时候,妈妈自言自语到:“明早吃什么?吃什么呢”
喝了一天粥的我们,真的有点饿的天昏地暗,站起来觉得饿;躺下也觉得肚子咕噜咕噜响;坐着更是好像胃里都痛了。这时候,我真的怕夜晚来临,因为父亲不会站在窗前,他沉寂在篆刻里,因为只有他的刻刀才使他忘却“赋闲”的悲惨,因为妈妈不会站在窗前,因为她害怕明天的我们........只有我孤独地站在窗前。
轻轻地有人敲门,原来是韩叔叔来了,他兴高采烈拉着父亲的手说:“我们厂里举行抓革命促生产书画展,我的两幅书画被评上,厂里奖励十元钱,其实大家是相中你的印章,我画的不怎么样。”说着,韩叔叔从兜里掏出十元钱递给妈妈:“明早快去买米吧。不能叫孩子们饿了。”
这时,我看到父亲和妈妈都流下了眼泪。
在夜色中,我和父亲还有妈妈站在家门口目送着韩叔叔回家,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突然他回过身来高喊到:“有我在,放心吧,早晚会过去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几乎隔一个月韩叔叔就会来送十元钱,他不是说中秋节书画展获奖;就是元旦新年书画获奖;然后就是元宵灯会书画获奖........我一直想韩叔叔真了不起。每次来送钱,他都给父亲布置新的印章任务,每次都说:“这都是你爸爸印章的功劳。”那个时候,我不但为韩叔叔书画感到骄傲;也为父亲的篆刻感到自豪。
艰难困苦的日子就是在韩叔叔的书画“获奖”的喜讯里不知不觉得过去了,后来父亲的“事”得到落实,恢复了工作。开工资的第一个月,父亲说要去还韩叔叔的“人情钱”!
我们去韩叔叔的工厂找他的时候,却听到了不幸的消息,说当天钢水泄露,韩叔叔为了救另一个和他一起值班的工友而遇难。父亲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怔在那里,他不停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在韩叔叔的追悼会上,我们听到一位他的工友说:“老韩就喜欢画画,可惜没机会获奖,这几年厂里也不搞活动了。”
父亲立刻像明白了什么,追问到:“你们厂里这几年从来没搞过书画展览或者书画大赛?”
那位韩叔叔的工友低沉地说:“整天搞运动忙不过来,哪有时间搞书画呀!”
.........韩叔叔出殡那天,父亲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原版《吴昌硕印本》放在他的枕边,还有一枚父亲最后为他刻的印章。
韩叔叔走了,父亲再也没有刻印章了,他把韩叔叔给的整套的刻刀包好,用好几层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害怕生锈。
........多年以后,父亲临终时候,他非常清醒,让我给他拿出韩叔叔给他的刻刀,一层层油纸打开之后,他看着看着一把把刻刀刀锋在闪烁着光芒,眼里流露出一种期待可望的神情,父亲断断续续地说:“让我带着,我要到那边再给你韩叔叔刻印章。”
——父亲节来临,谨以此文獻給那个时代具有人性光辉的韩叔叔和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