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看到大多数同学都拿到各种各样的证书,其中还有同学得到了"优秀校园革命zaofan派"的证书,因为父亲的gmd员身份,我一个证书也没有得到,心情糟透了。
父亲看到我背着书包没精打采的回家,一声不吭,眼圈红红的,对我说:"先不要急,再等等,也许还有机会!"我心里想:"还有什么机会呢?马上就要六月份了。"
5月25日的时候,老师突然通知,说为了庆祝六一,要举行花灯展览,学生和家长一起做花灯,而且破天荒的规定不看家庭成份,任何同学都可以参加,然后评选名次颁发获奖证书。
可是我的心里一点高兴不起来,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做花灯,父亲肯定也不会做,怎么可以参赛?!!!!
[我的父親王耀森,拍攝於1957年12月,41歲,這一年被宣布右派,開除公職]
尽管感觉任何希望没有,但是回到家里还是对父亲说了,是一种绝望的心理状态,只不过是释放一下难过的心态而已。
没想到父亲兴高采烈地说:"彩灯我会做!咱们马上就开始做,肯定会获奖!"
我被父亲的话惊诧的半晌说不出话,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要成为事实了?
原来父亲1938作为学生采访团到台儿庄战役的采访国军官兵,住在老百姓家里,恰好住在一家制作彩灯的商人家里,当时国民政府对学生采访团成员非常关照他们的安全,没让他们到阵地前线,大多数时间在整理前方真正的职业记者发回来的电报。
工作完成之后,父亲就帮这家商人制作彩灯,父亲说全部是手工操作的,几乎要100多道工序才可以完成。
第二天,放学回家,已经看到父亲劈剪好的细细的竹子条;一团结实的麻绳线;厚实的牛皮纸;一盒水彩;还有一支精致的毛笔..........
夜虽然深了,我依然不肯睡去,看到父亲熟练地把刚才还是一捆细细的竹子条,慢慢变成一只玉兔的造型!
后来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我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一只黄色的飞奔的要跳出月亮的彩兔挂在房间的正中间空中,里面的蜡烛闪烁着,把彩兔的眼睛照亮的活灵活现。
.......当我把六一彩灯参赛获奖第一名的证书带回家的时候,高兴地几乎眉飞色舞描述着老师和同学们的羡慕和赞美,而父亲却平静地对我说:"我说的对吧!不要急,再等等,果然还有机会!"
上初中的时候,区里在各个学校选拔体育特长生成立体工队,每年参加全市中学生运动会,第一轮选拨就是派来的体育老师看看我们个子多高;胳膊和腿灵活度;做几个引体向上;然后就说拿着表格去"政审"吧!
果然我在"政审"时候被退回来。
这一次我真的哭的昏天黑地,因为成为体工队员不但可以参加每年的全市运动会;还有专门的运动服;特别是每天可以吃大米饭馒头和红烧肉.......该死的"政审"。
父亲下班回来了,看到我的神情恍惚的样子说:"别急,再等等!"
这次,我似乎不相信父亲的话,体工队选拔已经结束,"政审"也结束了,怎么可以再等到机会?
父亲对我说:"从明天开始早上起来跑十圈,再回来吃饭上学。"父亲把闹钟调到每天四点就响。
我家对面是一所废弃的兵工厂,好大的院子空荡荡的。父亲从那天起早上四点就叫我起来,然后领着我在大院子里跑圈。
那时候,父亲给我讲一个故事,说一个军人(当然他当时不敢说是什么部队的)当时考军校因为个子矮没通过,可以他的俯卧撑超级顶尖级别,后来被录取了。(若干年后,我才知道父亲说的是胡宗南。)
第二年春天,举行学校运动会,我顺利地以13.8秒成绩获得第一名,当时主席台上的解说员说像燕子一样飞过到终点。
学校运动会结束后,校长和体工队隊長到我们教室来,递给我一张表格说:"你不用政审了。"
上高中的时候,1976年夏天,不到一年时间,班级从50人剩下20人,因为那个时候还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同学们都通过各种渠道提前两年下乡去了,这样也可以早点从农村"抽回到城里",因为知情至少要在农村劳动三年才可以回城。
看到那么多同学都走了,我也着急,跟父亲说:"我也走吧,也许会早点回来,早晚也是下乡,上学有什么用?"
父亲说:"不要随波逐流,再等等!"
当年秋天,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第二年春天,放学回家的我看到两位穿着军装的人在家里和父亲谈着什么,我顿时无限的恐惧油然而生,只感到似乎眼前一片黑暗。
他们给父亲一个纸袋,然后低声说了些什么就走了。
父亲的神情很黯然,他把那个纸袋放在抽屉里,一个人在家里的后院来回走动,也不说话,一会抬头看看天空,一会又低头不语。
我跑到院子里,问父亲:"他们来干什么?要抓你吗?"
父亲低声说:"不会再抓了,等等看,过些日子怎么样?!"
........真的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父亲笑呵呵地对我说:"明天周日休息,你和我一起去书店买书。"
天呀,买书?我们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去买过书,因为没有钱买书,再说买书也没啥用。这是发生了什么事?父亲怎么会有钱买书?
周日的上午,父亲已经将邻居伯伯家的手推车借来,喊我一起去书店,我奇怪父亲的行动,买书还用一辆手推车吗?
到了书店,父亲对书店营业员说:"所有的书每样一本。"
只见服务员就像搬运工一样,一会就把一捆一捆的书搬上了手推车,滿滿一车书,我清楚的看到居然有《牙科医生注意血液病患者》和《正负极原理应用》,難道父親要自學牙醫?還是要研究電學?,这些书对我來說肯定看不懂?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对我说,那天的两个人是送来了对他"问题"的落实证明,并且补了一份工资。
快要到家了,父亲才说这些书是干什么的,他说:"要恢复高考了,现在我们不知道第一次高考会考什么,所以这些书都是复习资料。"
后来我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些提前下乡当知青的同学痛哭流涕地问我:"你爸爸怎么知道高考的?"我说:"开始未必知道,他只说让我再等等,不要着急。"
我31岁的时候,父亲走了。
可想而知,在后来的人生中,我遇到过多少麻烦事;多少不可思议的事;多少不可理喻的事;多少无法解决的困境........
我常常想起父亲的那句话:"再等等,不要急!"
父亲的亲手制作的玉兔彩灯虽然消失在历史的岁月里,没有保存,但是她闪亮的灯光却继续照亮我的人生;
父亲的四点闹钟虽然不再响起清晨的寂静,他不会再拉着我的手在空旷的院子里跑步,但是他留给我永远的启明星却不会落下;
父亲的一整车书还依然在书架上,虽然父亲不会再翻看一本,但是父亲在黑暗桎梏的结束时看到了一线知识的光明,直到今天也会为我启迪迷茫的世界。
父亲让我记住了:"再等等,不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