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谊千秋
                                       ——赏读先父与老同学聚会的诗词
                                     高君芝
    先父秉性淳厚朴实，不善逢迎拍马，向来淡泊名利，唯用“情”至深。亲情自不必说，单就其与同学间的情分就令人感动万分。在《求缺斋博苑诗话》中，先父与同学唱和的诗词达二十余首，另有散诗若干，在他的退休生活中，同学情谊是其老年幸福生活的重要源泉，尤其在他濒危之际，这些叔叔伯伯阿姨们，给予了父亲温暖的关怀，让父亲走得安然，走得无牵挂，在此深致谢意。
    ２０１１年６月２５日，他写下《七律·老同学聚会》：“六旬岁后再逢时，店肆东风话故知。半世流光遗鬓白，三杯劝酿慰情痴。觞酬阮籍悲歧路，茶品诗仙进酒词。莫待聚缘长似刧，一抔掩骨寄追思。”追忆当时，父亲刚刚退休，六十出头，诸位少年同窗已是两鬓斑白，再重逢，定是百感交集，不胜欢欣。诗中“肆”意思是铺子、商店；“东风”指春风。《礼记·月令》：“[孟春之月]，东风解冻，蜇虫始振，鱼上冰。”在这里是说酒店里同学们亲亲热热地畅聊旧事，如沐春风，很温暖。时光流逝，半个世纪过去了，只留下两鬓白发。同学们互相劝酒，这么多年深厚的情谊没变让人欣慰，觥筹交错中谈起一起经历的蹉跎岁月，谈起各自的坎坷人生不禁感慨万千，喝着茶体会着“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在这里，父亲借用了阮籍（三国时期魏国诗人、竹林七贤之一）、诗仙（即李白）表达曾经的苦难与今日的狂欢，两相对比，让人更加珍惜今天的这份惬意、这份怡然自得，读来有身临其境之感。尾联中“刧”字，用得精准绝妙，古同“劫”，会意字，去声字，本义是以强力使对方欲去而不得。“劫”是梵语“劫波（Kalpa）的音略。劫是不能用年数来计算的漫长的时间概念。尾联意思是说，千万别等多少年再聚，到时候黄土埋骨只剩下追思了。今日读来，不免锥痛，果然“一抔掩骨寄追思。”想那当日，父亲是怎样的珍惜同学间的情谊！刚刚和同学们把酒言欢就期待下一次的重逢，多么炽热与奔放的感情啊！又饱含着多少英雄迟暮的悲凉和苍桑！我竟不知一向严肃内向的父亲，心中竟奔腾着感情的惊涛骇浪！
    这一首诗，父亲用的平水四支韵。父亲颇有些老学究，治学严谨，善用古韵，对仗工稳，不失粘连。父亲是“戴着脚镣跳舞”在诗词舞台上跳得自如优美的舞者。他用字精准，比如：肆、刧。汉语中同义字很多，细赏之下，立见分别。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力，而是日积月累之功，才能推敲之下，随意选择。父亲学养深厚，名人逸事、典故出处如囊中取物，不着痕迹嵌于诗词中，颇有化龙点睛之效。此诗中便出现了阮籍、李白两位诗人，让这次聚会更添风雅，使人留恋。
    ２０１８年７月底，父亲即将赴省二院治疗，嘱我给他投稿。其中一首诗是寄给他高中时代的外语老师管家祯老师的，１９６６年“文革”一别，五十年杳无音信，２０１７年不知怎样辗转联系上，在视频中见到老师“白发满顶，满脸沧桑”（父亲诗题记语），不禁心酸。２０１８年夏，父亲牵头招集同学们赴京看望恩师，不意身患绝症，住院期间，念念此事，时常与同学们微信联系事宜。及至鬼门关前徘徊之日，他不知病情，仍要我举着手机，他亲自回复同学们，那颤巍巍的裸臂一如眼前，不敢再触。
   父亲一生，光明磊落，不会逢迎奉承，不会结党营私，与朋友之交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即使最亲密的好朋友，他们间也不那样物欲横流。一份心意、一份纪念足矣，但我分明感觉得到他们之间沉甸甸的情谊。父亲住院期间，他的同学们也都是七十多的白发老翁，几位老人家不会开车，也不麻烦儿孙，有时租车，有时搭乘公交车，去石家庄、衡水多次看望父亲。我知道，一旦我们需要，他们会拿出百分百的力气帮助我们。他们不敷衍、不花哨，他们之间是真挚、是信任、是几十年积累的感情，已经渗透到骨子里！
    2012年1月27日，时隔半年，父亲的同学们再度聚首。父亲接到好友的诗词，立即和诗一首，这便是《新春老同学聚会次韵和XX兄》，诗中说道：“新春握手喜重逢，杳渺无痕岁月匆。长任时光催皓首，暂将店肆作兰亭。诗书流水相知句，酒煮红潮风雨情。此世缘成前世解，轮回必在一胞中。”
    两首诗相比，不得不说，这首诗更进一层。他把这次聚会比作了“兰亭会”，诗中不仅有重逢的欢喜，还有高山流水般的相知相惜，结尾升华，点出今生相知的缘应该由前世来解释，前世一定是同胞兄弟，使这首诗人情味更浓，堪称同学情的律诗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