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载大森林的骆驼
——关于扬占清和他的林领地
潘 青
我从哈尔滨到大兴安岭,专程到新林林业局采访局长杨占清。
杨占清有准备,从心底里不愿接待。他是位地地道道的实业家,农民出身,为人诚朴。建局二十多年,新林林业局和他本人,都无数次被推上各种受表彰的奖台,接受过许许多多的奖牌、奖旗、奖杯,但提到采访他个人,他就躲躲闪闪。
你有准备,我也有准备。
手上有大兴安岭林业管理局长的上方宝剑,受之于长官命令,何况我们之间又早有相识之渊源,不怕你拒之于门外。
果然,我到新林的那一天,他亲自到火车站热情接我。一见面,我先是一怔,阔别了几年,他已明显老相,背驼了,膀歪了,用他的话说:“这把零件,也快折腾零碎了!”下塌之后,他只用一个小时,兴冲冲介绍了新林林业局的变化, 关于他木人只字未提。言语中不断强调:“新林人的劲头、脾气,还用我介绍吗?" 言外之意,我是心中有数儿的。
是的 我清楚。我与新林人有过两段艰辛的历程。
远说,二十五年前,国家进入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建设进程,国家林业部在小兴安岭早期开发的林业局职工中,精心挑选出几千人的两支大军,一支奔赴祖国大西南,沿金沙江开辟云南林业,建设大三线;另一支奔北陲边疆的大兴安岭,全面打开东北的森林门户。
新林林业局正是由这些小兴安岭的精英猛将建局的,他们素质好,都是林业上过得硬的老把式,所以说新林人个个是出马一杆枪,没一个孬种。
近说,1965年以来,这批胜利之师大闹新林,新林始终是全国林业战线的标兵单位。
十二年前,我走进伊勒呼里山的腹部,与新林人同呼吸共命运,抢夺被“四人帮”损坏的森林,复苏人们心灵上的创伤。我亲身体验了新林人改天换地的精神状态,至今,那些雄壮的劳动号子仍回荡在耳边,那些宏大激昂的冬运场面,依然历历在目。
现在,我要问的是你。这些年来,你杨占清是如何在你管辖的森林领域,爬山凫水带领新林人迎风破浪,拼搏直前的?
我和占清局长最后达成协议,他继续进行对林场的考察工作,我不干扰。我先到七个林场走马观花,回头再聊。
其实,新林林业局所在地新林镇的“镇容”,还在占清局长陪我乘"北京212"进入镇区时,我即迫不及待透过车窗,拉开视觉的长镜头。
车子在五十多米宽的柏油路上,畅行无阻地疾驶,绿树相间的路两侧,新扩建的七干多米的新林医院,三千多米的妇幼医院,交工不久的银行大楼,即将完工的老干部活动室,楼房整齐有序,观展大方。商业集中的自选商店,回、汉分立的副食商店,饭店,百货公司等,仅从橱窗里透视,那琳琅满目的货物,便已使人陶醉几分了。
而新建的电影院,经过整修的俱乐部,新建的技工学校校舍,职业高中、电大,以及三所高中、初中新学府,形成栉比相邻的文化区。尤其机关大楼、防火办大楼、宾馆连成新林镇的主要街道,布局纵横,排列整齐的新旧家属宿舍,成方成块,由北而南直达新建的南山公园。
南山公园腰缠碧水,吊虹飞架,背靠青山,石阶入云,使本来已够壮观、高雅的城镇,又增几分素雅、幽美,而这一切又莫过于半环城区的北山,由当年开发者精心保存下来的天然母树林,挺拔苍翠,碧绿欲滴。
这林城新貌,使我不时发出惊喜的赞叹,虽然只在车子里草草一瞥,对比过去这里留给我的印象,大有今非昔比之感! 可以说新林进入了一个新的文明时代,独具森林之城的风采了。
据说上述风貌的改变,始自1984年、1985年之间,企业的生命力高速地活跃起来,至今不过短短的一瞬间。
翌日,1989年6月的最后一天,我开始对红林、大乌苏、碧州、翠岗、塔尔根等林场,依次进行绿色的巡礼。说得白一点,是到大兴安岭北坡森林的腹部地区,和在那里经营林业的人们中间,吸一吸绿色土地上升腾起的幽香,赏识一下我久别的新林的新天地。
一、一个森林播种者,以他生命之绿,强烈地涂染大地,开掘大地的光环
我们驱车在塔哈公路上,辗转在层峦叠嶂的伊勒呼里山间,山上莽莽的森林倒影,伴着哗哗流淌的塔河之水,与我们并肩相行。眼前,天上地下,一派冲刺宇宙的绿色,绿得喜人,绿得迷人,绿得令人禁不住去欢呼去拥抱这人类的乳汁——郁郁苍苍的大森林。
路两侧,天然生长经过人工抚育的白桦、落叶松,像列队的士兵,着色的画廊,沿着起伏的山势,迂回婉转,向前延伸。漫长的坡地上已经采伐过的森林里,壮壮实实的小幼树,像挺直脖颈的孩子,在吸吮林间一束束阳光。
车近翠岗林场的五支线,平地出现一片宽阔无边的落叶松林,齐刷刷一人多高,全然像长势良好的八月高粱,显然是经过精细培育的人工林。我们急停车走进深林,细看林边竖着的木牌,唔,原来这里从前是一片沼泽地,八百零九亩。十多年前是一色没腰深的“灌木塔头”。这对于经营森林的人们,无疑是一块昂贵的黄金,也是一个难摆弄的刺猬。
同行者告诉我,杨占清是个最善于算细账的人。还在1965年,大兴安岭全面开发,他随小兴安岭的同行前来参与建设,由普通的贮木场场长、林场场长到担当局长的二十多年中,敢说新林八十七万公顷林地面积上,每一座山,他都去过,或采伐、或森林调查,或研究抚育、造林,如同庄稼人熟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哪里多少山,哪里多少水,哪里是风水宝地,哪里是穷山恶水,哪里适宜种白桦,哪里是落叶松的天然故乡,他心中都有一笔账。
说到对水湿地的改造,他更是心中有数,决心大。他十九岁离开农家进入小兴安岭林区,一个长久的意念:身上挑着一个担子,单一地为国家拿大木头。森林无边无沿,有谁顾念明天? 森林是采不尽的,采得越多才越算英雄好汉。直到他当了一个林场的头头,他才深感属于他的伐区,蓄积量越采越少,而提倡“采育双包好”的那位地委书记,竟因此挨揪斗,直至交出了生命。
由此,他进入大兴安岭的林地塔源林场,理直气壮地提出:“采育用三结合”,不能只吃祖宗饭,不顾子孙的生存。
后来,他挑起全林业局的担子,全区七万亩水湿地的改造,是他急于上马项目的重要一项。然而,当时“重采轻育”之风尚未煞住,虽有造林的迫切感,也不过瞎嚷嚷罢了,更莫说火烧迹地,沼泽地,冻土带,陡坡地的造林了。当然,每年也固定的向上级报告完成营造林的成绩,但老实说,其中有些数字是自欺欺人的谎话,横竖上级不会派人来一株一株地查。
说来话长,到了1978年,原新林林业局局长王绍田上任,这位早在带岭林业试验局,从事多年营林科研的老局长,被这里大片大片水草肥沃的沼泽迷住了,他仔细研究过大兴安岭的气候、土壤植物生态的特性,有充分根据可以使沼泽变森林。
他的思想与副同长杨占清不谋而合。他把从带岭借来的特制大铧,从小兴安岭移大兴安岭,再移进新林的沼泽地上,从此,他们带领一班人马,冲破各种阻力,一鼓作气踏进了千古无人问津的沼泽地。
这时,正是春夏相交的日子,冰茬子还依附在塔头上,水寒刺骨,杨占清带人,深一脚浅一脚探地在沼泽地里干上了。那草垫子上的塔头,常年在水中泡得大脑袋小细脖,一踩一跐溜,一跐溜,人身子便陷进半截,冰水灌进胶皮大衩,膝盖骨针刺般疼痛,腿肚子大筋拧作一团。
杨占清咬着牙干,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动摇,意味着什么, 不,他根本没有动摇,到是信心十足。他想得更多的是经过一段艰辛,明天沼泽大地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在那些连牵引大铧的拖拉机,也有碰上翻跟头的日子,人遭的罪还用说吗? 虽说没有人仰马翻,杨占清的眼镜造丢了,脚和小腿肿得碗口粗,遂至本来就有关节炎的双脚脚脖子都生了骨刺。
终于,几处沼泽地上出现了垄沟,塔头翻过来了,积水渗入地下,第二年春光大好的时候,他又亲自跟人们去种植树栽子。他参加劳动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摸出不同情况的水湿地、不同的改造方法,由此取得经验,使全区水湿地的改造,能够因地制宜,收到速生和保证成活率的双重效果。
十二年后的今天,果真老天不负有心人,一片希望在即的未来的森林,呈现在播种森林者的面前。此后,占清局长每年都不止几次钻进这片幼林,观察它的长势,排水情况,防治病虫害的情况,几天不见,他就想它们,像对自己摸着头顶一把屎一把尿侍候大的孩子。
他还在林子边上竖起一块两米高的石碑,亲自提字:岭北沼泽添新翠,造福子孙育壮林。落款是新林区人民政府,新林林业局。饱含感情,意韵深长。
此后,我们在其他林场,都见到了类似的幼林,远望群山环抱,似一池平静的嫩绿的湖水,又似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待到近处,横成行,竖成垄,间矩均匀、枝叶繁茂。
司机趁机给我讲了个小故事。
有一年,占清局长站在一块水湿地上,恰巧有只狍子傻呼呼撞了过来,局长巴不得猎到这美味,可是站在塔头上,人还站不稳,不要说迈步迎上去,就是迎上去,手里空空的,一霎时,狍子明白过来跑了,占清局长却狍子似地傻了眼,待他明白过来,狍子不见影了。弄得大家啼笑不是。
对于一个全身心献给林区事业的人,也有他的乐趣哩! 他的乐趣就在于林业的发达旺盛,正像有人送他的一幅墨宝:“此生无大志,一心只为留得青山在。”
我的同行者顺路又把我引到碧州林场的一处陡峭的坡地,这是占清局长常常夸耀的陡坡造林,并充分显示出新林人精神风貌的地方。
站在陡峭的山壁前,我仰头上下左右顾盼,这倾斜四十度的山坡,岩石裸露,土脊贫薄,莫说种树,就是爬上去,又谈何容易? 这在过去早被打进“山帽子”的死牢,无人过问,真难想象。十年前,栽培这片幼林的人们,怎样艰难地一桶又一桶地向山上运水,又怎样连脚跟也立不稳,把一株一株苗木种下土地,再去为它抚育锄草。整个大山的一半阳坡,林木长势之佳,令人惊赞不已。
原来这陡坡造林的创始人,是一对默默无闻,扎实勤奋的夫妇。1965年,来自泰山脚下山东农学院林学系毕业的大学生,到了大兴安岭上,满心想干一番事业,时值中华大地风云变化,浊浪残局,落脚之后便被冠以接受再教育的对象,接受改造。因为林淑云识拉丁文,就到医院给病人“付药”,懂营林就到营林股签发防火证,张美军因为是男性“臭老九”,可干的杂活,山上山下多的是。
十多年,两人没能务正业,直到国家的大气候发生根本改变,他们才在林场的科研所发挥了真本事。这一对在毛泽东思想的阳光雨露下,培养出来的人,任劳任怨,一连几年,科研成果累累,多次受奖。
有一年,他们对每天到苗圃必经的一座陡坡山地发生了兴趣,既然占清局长号召改造水湿地,这座陡坡既向阳,土层又可以,无非难度大些,只要苦些,没有不可逾越的关口。
就在那年的春天,晨寒不次于冬天的尾巴,凉风嗖嗖,细雨不断,他们带领小青年连爬带滚,山上山下一身身热汗,一身身泥土,只要苗木下地,就会有收获,往昔被浪费掉的时光、理想都可以追回来。
果然,以占清局长为首的局领班子关于以营林为主,全面立体开展的召唤,在这里见到实效,被冷落荒芜的了的荒山,重生一带新绿。
看到这些,杨占清能掩盖得住他的欣喜吗? 他把这夫妇两人的开拓劲头,作为对营造林工作叫苦的那些人的标杆。
杨占清的大脑,是一架不停的灵巧的机器。为了把一项事业搞上去,他总是千方百计,一方面精神鼓励,一方面物资鼓励,不遗余力把有志者推上为事业奋进的起跑线,然后作他们的后盾,保护伞、啦啦队,直到为他竖旗庆功。
这使我联想起十二年前,他在塔源林场当头头的时候,常是独具见解,抓而不放地作一些扎实工作,诸如为了保质保量搞好冬运,他开展了“百车大会战”,为了改变“靠山烧山”,保证职工安心上山冬运,他建立了统一管理的“烧柴站”等等。如今,他还是这老毛病,只要黑上一件事,非黑出个子午卯酉不可。
红林林场的冻土带,造林成功,反响也是很大。红林林场八支线的南坡、北坡是两极世界。入春,南坡阳春送暖,北坡雪寒,是这一带出了名的黑风口。黑风口风大地陡,令人望而生畏,所以提到造林,有些人认为是天方夜谭。打开地表土层,没有两锹深便是冻土,栽什么能活?
占清局长向专家们咨询,有人摇头信心不大,有人怕担风险后果。局长眼看近万亩的冻土带白白扔着不长树,心里又痒又急,有人建议他:等等,等到别人有了经验再干。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嘛! 若说找经验,那就从我这儿找吧! 他对红林的领导打保票,风险在头三脚,踢开,就上去了,踢不开,自己撤梯子,我看咱们还是下定决心踢开它。改革本身,就在于突破各种阻力,不断登上新台阶。
关于冻土带,全国只在大兴安岭地区这个高寒禁区存在,而新林又是冻土带的集中地,面积很大,改造成功与否,都拭目以待。
占清局长一言出口,绝无反顾,他找来从事营林的科研人员,小兴安岭上满身松树油子的老把式,也找来早期大兴安岭上的铁道兵,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要大家抖落抖落自己的口袋,算是他的智囊团。根据大家对大兴安岭气候、北坡土层的特点,多方面琢磨,又想出一些招数,总的认为局长的大胆想象是科学的,有充分的科学根据,可行性很强。
杨占清得到支持,信心更足了,他觉得这个后盾不是几个人,是新林的六万人。局长首先在局机关和直属单位,组织了一千多人大战“黑风口”的营林大军。
他在动员会上,满含深情地说道:“我们是举着红旗,组成胜利之师,从小兴安岭西进大兴安岭,实现全面开发森林的,因为国家和人民需要木头。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我们是把小兴安岭的树砍光了,不得不上大兴安岭来砍。也就是说,小兴安岭上没木头可采,我们才滚出小兴安岭。如果我们再以同样只采不造的办法,把大兴安岭的木头砍光,再滚到那儿去呢? 同志们呵,我们不能只顾眼前,而不顾后代,那样,就将成为历史的罪人……如果一个“黑风口”,我们都对付不了,还称得上林业职工这个称号么?”
局长动心的话,折服了那些有畏难情绪的人。
千军万马,继承优良传统,大战“黑风口。”
冻土带的山坡上,黑压压的人流。气温极低,新林人人心热,齐心奋进,一呼百应。土穴刨开了,冻土层露出来了。三年生的树苗子下土了。但是,平均在零下的大兴安岭的气温,和长年不化的冻土层,冷酷无情,它把千人大队的血汗喝光,却没有恩赐希望。白瞎了一年的工夫。这在资料上叫作“冻拔病”,还真够“邪虎”哩!
怎么办?让它吓住?还是让它从“没有生育能力”,到让它们在人工授精的条件下,生态正常?
杨占清就不服劲儿,他想既然冻土带上长不出人工的苗木,那么大自然的杂草,”歪脖子“、”小老树“又是怎样成长的? 无非它是在长时间内气候与生态的相互适应,这是个浅显的道理嘛 !因此,人工造林首先需要考虑的是提高地温,给地层以营养,冻土暖化能够保住坐“胎”。然后,再有阳光的饱暖,就可以正常生长了。
冻土带造林,大队人马,忽忽拉拉,没活几棵,“失败了”,少不了七言八语,而且刺耳、闹心。但是,杨占清不愿就此承认“劳民伤财”之说。
转过年,他又拉着原来的大队人马上山了,还是忽忽拉拉,还是那番劲头,只是战术不同。按智囊团新的谋略,头年春刨的穴,经过一夏一秋的晾晒,地温自然起了变化;事隔一年,现在多灌水,调节经过一冬,已经发生变化的地层,再下苗培土,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过了几个月,50%以上的小落叶松挺腰抬头,活得怪有劲的。
第三年,哈! 还是那千军万马,还是忽忽拉拉的劲,成活的样板在前,猛着干好了,这一年的成活率达到90%以上。人们给局长加了个绰号:“杨老狠。”
“杨老狠”的心里,装的是新林的山,山上的森林。他熟悉那些该采伐的林子,更熟悉哪些该添补森林的空白。他想只要狠在点子上,褒有何喜,贬又何虑?
1983年后,他的狠劲带动了各个林场的头头,竞相争上,在营林上绝不示弱。如翠岗的一片生土地带,遍山岩石裸露,即便有的地方,有点薄土层,也难说那是土,而不过是千百年的石头,被风化之后的石灰沫子。这里的同志发狠,“客土造林”。人们分队排排,从山下把异地的土,一土蓝子一土篮子传到山上,一个穴一篮子土,180亩生土带,用了多少方土没有计算,拎了多少桶水没有计算,人们的注意力在发狠之后的成效。
俗话说庄家不长,年年种,而树木却不怜悯人,“十年树木”,说的就是它的成长期。红林林场的生土带 经历了十几个春秋的风风雨雨,碗口粗的树干一年拔一节,枝嫩叶壮,绿得像见人就撒欢儿的可爱的孩子群。
去年8月的一天,瑞典、芬兰、苏联、美国等6个国家的60位林学专家,在国际林学会执行主席的率领下,在哈尔滨开年会,又专程登上大兴安岭的新林林业局,探讨幼林的培育、植物的生态等情况。
占清局长领他们从塔尔根到翠岗,再到红林林场参观。大自然是无情的,现实是无法掩盖的。铺满山上的各类人工林,使参观者不断发出唏嘘之声,竟有一位年轻的女专家,在幼林的拥抱中,惊喜得跳起来欢呼,连连欢呼:“想不到,想不到……”她想不到什么,是中国人只懂得消耗森林资源,而不懂得增长森林资源? 还是以为,中国人只能停留在野蛮地原始地对付植物生态的低能状态?
杨占清面对着友好的朋友们,付之淡然一笑。
二、似乎他是脱胎于森林。他的存在,就在于尽一颗赤子之心
我们的车继续在两林挟持中前行,绿的画廊,绿的香风,我们仿佛乘坐一只小船荡漾于绿的海浪中。
经过一座小小的检查站,长长的横杆挡住我们的去路,我暗想现在春季已过,秋季未临,既不是防火期,这横杆吊起,放下,岂不是闲得无事作?
检查站里走出一男一女,盘问我们又察颜观色了一番才肯放行。
这时,我才注意到,前方路边停着一辆载满木头的大运输车,旁边还有一辆满载碗口粗白桦木杆的小推车,两个人抱着膀儿站在一边垂头丧气,看来是山里过来的,未能被放行。
我们的司机告诉我:“这两小子倒霉了。该,谁叫他们乱砍滥伐,等着检查站通知公安人员传讯吧,”又说:“也不打听打听,这儿的检查站是杨局长嘉奖的包公站,不管你是谁,违犯护林防火山规,一概六亲不认。”
接着他讲起小小检查站的故事。
原来是两个上海的知识青年,他们劳动中成了相亲相爱的伉俪,又在劳动中把两颗赤心扎在森林里。历史的变迁,使多少同乡同学从他们的身边擦身而过,回到大上海,回到父母兄弟的温室里去。他们却株守在这个绿色天地的小站里,简单不能再简单的生活条件,简单不能再简单的起杆、落杆的工作方式,他们却真正充任了这个森林卫士的神圣职责,在讥笑和冷漠的目光中,履行着他们对于人生、对于祖国事业最有价值的实践。说来遗憾,就在我决定抽空访问小站的两位“包公”时,他们带着孩子回沪休假去了。
一段小插曲过后,车子到了一片火烧迹地的林边,若不是幼林中,偶然出现稀疏可见的扎在地上的焦黑树桩子,真看不出这里曾被火灾洗劫过。现在,一人多高的落叶松,壮壮实实,油绿油绿,由坡下向坡上看,再由南向北展望,无异于一面巨大的张扬的“彩缎”,“彩缎”上面是光的波涛。如果说这儿曾经是遍体鳞伤的古战场,现在俨然是无际的绿坪。
据说火灾之后,占清局长余怒未消,便急于恢复森林本来的面貌,他决定打破秋整地、春播种的常规,抢时间早种早得,时间就是森林。根据当时的时间、条件,当年整地当年下苗子,林场的同志们没意见,问题是过火的森林里,活树站着,死树不倒,烧过的枝桠、“老头树”横倒竖卧,清林难度太大。
占清局长思索许久,当机立断:“那就剃光头。”
全伐,当然好,人好进林子,又好动手“刨穴脚”。事实上,这样作了之后,不数月下地的苗木站住了,第二年蹭蹭地长。如此,树木的成长提前了一年,且不说成材率的加速提高。
这片火烧迹地,源于七年前。三位妇女清理林迹地,休息时抽烟,酿成森林火灾。对这一场惨剧,可以说新林的老少男女,无人不晓,是因森林火查到哪里,讲到哪里,简直是提着耳朵告诫:同志们哪! 火灾是我们的大敌,我们不能对祖宗留下来的,积千万年的财富,疏于一根火柴,使之付诸东流,更不能玷污森林播种者的光荣,否则就是造孽。
站在火烧迹地前,面对几棵焦黑树桩,过往的烟云萦绕着我的心,眼前幻现巨大的火海,翻滚的火蟒,吞吐着冲天的火舌,大火疯狂地吞噬着森林。日出日落,自然界的财富,人类美好的存在,眨眼间都变得不可知了。
那是1977年5月的一天,塔河的大流,或其他的小流,都还哗哗跑着冰排。杨占清担任新林区区委副书记,刚刚上任,接到地区防火指挥部命令,松岭林业局“大子扬山”一带发生严重火情,要立刻组织人上山。
新林和松岭两个林业局,山地彼此相接,一片森林两个姓,杨占清毫不迟疑,火光从来对林业干部就是第一号命令,只有快速行动,别无价钱可讲。
命令一到,他立刻抽兵点将,亲自挂帅出马。一千多人的大队连夜出发,奔向相隔数百里之遥的“大子扬山”。松岭及其他的各路人马同时集中,大火一股一股分散着燃烧。
他作为地区任命的扑火队的副总指挥,深知肩上担子的重量,如果东部地区的火控制不住,就将全面危及松岭,近而向新林推进,甚至北上波及呼玛县,再控制不住,过江到苏联,闹成国际性险情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可能的。
杨占清的千人大队,乘火车,乘大运输车,再徒步二百多里地,马不停蹄地赶到火场,可以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巧打硬拼,从松岭林区中部的大古里河、小古里河一带,打到北部南瓮河,南阳河,然后一鼓作气横扫过一古里昆河、二古里昆河、三古里昆河,直到四古里昆河、五古里昆河。十五个昼夜呵! 不分黑白,遇上火头就打,没吃上一顿像样饭,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到了第十六天,无情的火,一股子朝南,直奔那都里河;一股子北上,据总指挥部说向新林、松岭交界的南阳河奔去,直奔新林的“富林”一带。多糟糕,大火果然苦苦地逼着人们走那条不愿走的路子。
不愿走,也得走,向火中行,迎着更强烈的疲劳,苦战到底。按指挥部总的布署,总共五千人的大队,兵分三路,从东、南、北三方面截打火头,消灭火源。
从地图上看,“富林”与“大子扬山”一带,距离不过网寸长,可实际上,不知相隔多少山、多少水,望山跑死马,何况既要抢时间,又没有识路的向导。
杨占清毫不迟疑,队伍向后转,为了稳妥,怎么折腾来的再怎么折腾回去,徒步二三百里,乘大运输车,乘火车、徒步……直奔富林。往常奔“富林”就没个有眼儿的道,来往不便,这会儿,还顾得上路? 路就在脚下。
疲倦,无可奈何的疲倦、饥饿,一座山的山腿子就走二三十里路,一片沼泽地,陷下去就没腰深,何况冰排的撞击。疲倦,无可奈何的疲倦。杨占清和他的队伍,实在是不亚于当年爬雪山、过草地的长征战士。
作为副总指挥的杨占清,没有一点特殊优待,照样背着狍皮,照样棉袄开花,从早走到晚。晚上,人们睡下,他要考虑行军、打火、给养、病号,谁都有喘息时间,他却没有。手上,火燎的泡,脚底,磨出的泡,大家空着肚子,他也同样饿得心慌腿软。
从“富林”出发,过了几座山又几座水,倭敕根河水深刺骨,随身的马折了腿,不得不把它丢下。南阳河在哪儿? 火头又在哪儿,直折腾到夜黑也找不到。
队伍在艰难地行进,领导怎么忍心? 找来队里的森调队长,森调队长本来是熟路的,到了这会儿,遍地杂草丛生,夜漆黑,眼前一片茫然,尽管副总指挥背着仅有的现代化电台,马上呼救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无奈只好鸣枪碰运气。
说也巧,希望真的来了,夜黑中走来一位身背猎枪的老人,把干人的队伍引回他的村子,进了村,大伙破口喊叫:妈亲哟!怎么走了一天又走回“富林”来了?
一个整夜,“富林”镇的老老少少不得消停,看到大队人马为保护森林闹得人困马乏,心疼到了极点。不到百十户的人家接待千人队伍,真是 是倾箱净瓷呵! 留待过年的粉条、猪肉、山野味、都柿酒,全抬了出来 ,家家躲出房门腾出热火炕,递上焦黄焦黄正炕着的黄烟。这仍不够,待到疲劳不堪的人们睡上热炕,妇女们就在院子里架上杆子,吊起水湿的棉衣鞋袜,架火烤,直烤到鸡打鸣,人们要穿衣吃饭上路。
打火队员们能不含泪告别乡亲? 疲倦、怕吃苦的念头被赶走了一半,一切都为了尽快消灭火源,保住森林,杨占清最理解乡亲们的希冀的目光,他自己就曾经是“乡亲”,自己就是打火队员,他能不甩开急切的步子带领队伍,用双倍的努力,把丢失的时间夺回来。
算来,从南瓮河经“古源”到“富林”,已经跋涉四天了,到了第五天的黄昏时节,人们累熊时,闻到了焦灼的木烟味,在弥漫的浓烟中有滚滚的火光。怎么办? 休息吗?还是立刻上? 就杨占清的本意,他是十分心疼自己的战士,多么想在一块干爽的草地上倒一倒,喝上一碗热热的面汤,解脱一下不时产生的呕吐感,还在古里昆河时,他就感到一阵阵低烧,浑身无力关节疼,但一个刚强倔犟的硬汉了,岂能大敌当前亮出熊相? 一切都可以过去的,他非常自信。
现在,当人们经历第二次大火的考验时,都在经历着同样的艰苦,谁都有权提出休息,唯独他,他的权利是一个共产党人本能的义务:当好排头兵,冲在队伍之前;当好指挥官,打一场足以对得起今人后人的战斗。
杨占清以强大的毅力,忍受着身体的不适,下令扎营,稍事休息,立刻冲向火海。
谁也计算不清,占清的队伍,扑灭了多少火头,是火就打,打灭的火绝不叫死灰复燃。打过的防火线,没有一条不截住火流。打得实在太艰苦了。但是连咸菜条子也吃不上了。没有充饥的食物,在薅过草的地上,平地掏个横洞,把洞上的泥土修成盆状,用蚊帽包好洗过的米丢在“盆里”,架火烧,泥“盆”烧干了,盆里的干饭也闷好了,小米加泥沙堪称一顿上好的小米干饭。
就这样,杨占清也不忘给家里李荣书记汇报,一张张桦树皮,带着一个共产党员,不灭火不回见新林人的高贵信念,以及他们的战绩。这一切,对于后来回味,颇带几分浪漫主义色彩,而在当时,他们过的无疑是原始人的生活。
二十多天过去,几个战区的火情基本稳住,决定三方面大军共同作战攻打防火线 (隔离带)。一切都很顺利,只是部队分管的地盘上没有完成,这时,杨占清二话不说,率领自己的队伍,风风火火协助完成。
不客气说,他也批评了部队的那位团首长。团长强调,他的部下都是当年入伍的小兵,太累了。总指挥谅解了他们。但没过多久,部队的战区又跑火了,跑出去几十里,杨占清再领人风风火火拼命将火打住。但这一回可压不住火了。他找到团长,团长正在若无其事过“牌瘾”。他怒发冲冠,招集了一千六百多人的大会,一再提起这支队伍所挑的重担不能半分疏忽的实际意义,同时,他郑重宣布:“我以总指挥的名义,撤掉你团长的职务,对于失职,必须作出检查……"
是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还是当上总指挥忘乎所以? 不然那有地方干部撤军队干部之理? 队员们都被这道命令怔住了,团长呢,不低头,反而也怒发冲冠,当即登上护林防火飞机,回到后方找上级告状去了。
“吃不了兜着走吧! 有热闹看哩!”消息不胫而走,后方人听了更是头号新闻。
杨占清的眉头打了结子,头脑开始发凉,是呀,既有电台,就该请示上级嘛! 他不断敲打宽大的额头,但当地委书记来临前线过问此事时,他又固执己见:“我只想到人民的财产,国家的财产,想到同志们灭火之苦,保护森林之不易……"
是个人的偏见,还是性格的倔强,还是讲究方式什么的,让历史去评说吧!
这一场天灾人祸,足足干了一个多月,物资方面的耗费且不说,重要的是人,造得丢盔卸甲,人人像脱了一层皮。队伍回到新林,不说全镇人用全部感情欢迎他们的亲人,他们的邻里,保护他们的真正的英雄卫士,且说李荣书记见了他的助手杨占清,心里咯登一下,那焦黄的脸色黑瘦,那胡渣子不次于猪棕刷子,头发焦梢,身体弯曲,特别那身八卦衣般的开花棉袄,足以看出这场战斗的艰辛。
李荣顿时止不住泪流两颊。也许由于胜利回归,而且没有一个伤亡的兴奋所支撑吧,一到家,那难忍的胸闷、高烧,立时暴发。一个一向不知病魔缠身是何滋味的人,这才被迫躺倒了。医生说他的胸膜积水五百CC,只好住院打吊针消炎。
不过几天,地区开会,不知是他不信任其他领导,还是别人对他寄以希望,他熟悉生产情况,财务装在他肚里,为了森林继续大步前进,他摘下吊针,离开那令他头痛闷人的医院。讨厌的胸膜炎,竟致成了杨占清后来多年的疾患。每当阴天下雨,工作紧张,那疾患就使他身体不适,有气无力。
杨占清的记忆里,从小兴安岭转上大兴安岭,七把山火,他都是第一梯队,丢盔卸甲的常胜将军。对于这样的骁勇而忘我献身的打火队员,上级连连嘉奖为“森林资源的卫士”,当之无愧。
其实,还早在小兴安岭的时候,他又何尝不是一位扑火的勇士?这位农家出身的人,从他进林子当工人,就把爱护森林视为自己的天职,森林里的一草一木都像同他有血缘关系。
1963年,他不过是乌马河林业局林场的一名主任,一场弥天大火,从小兴安岭北坡连到黑河的山林,直逼爱辉县城。杨占清随同小兴安岭十几个林业局被迫停产的三万职工,从东克林扑火扑到西克林,从大平台扑到小平台,及至越界扑到黑河,黑河地方与部队又各抽调几万人,共八九万人同截火源。
呵! 那是怎样的一场大火? 解放后第一次,从飞机上看,半个北部边陲森林里到处是火点,东一股子西一股子,难说火源起至何处,更难说起火的原因。真有点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了! 一场全国瞩目的消耗最大的山火,火情之严重,持续时间之长,确实惊人,损失的林木,足够十几个年产40万立米木材的林业局生产多年哩!
杨占清眼看着,亲身经历着这场大火,他能不心如刀绞? 他默默地默默地跟着队伍在大山之间,在林子之间,在立着尖尖的马耳扎子的草地上,在泥沙巨流的河水中,不顾一切地追赶火头,消灭火头,多少次滚坡,陷水,多少次扎坏脚,刮皮出血,全然似一个麻木的机器人,只知道赶路,打火,打火,赶路。
这一场大火,历时75天。
杨占清作为最后一批清理火场的队员,回到了伊春。可是这支百十多人的扑火英雄们,却无颜走出火车,羞于见父老。怎么呢? 杨花的棉袄没有袖子。破烂的棉裤没有裆没有腿,只有一片扯成条条的围裙。脱节的鞋底、鞋帮用麻绳捆在脚上。
那狼狈样儿,活像非洲的流浪者。
地委书记亲自送来衣服、鞋袜,重新武装后才出现在欢迎的人群面前。无情的大火,把人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一幕一幕的战斗惨景,一辈子也忘不了。
杨占清等在伊春大招待所足足养了半个多月,上了膘,像个人样才回家团圆。
这些年,他深深感到,既使你和你的子孙几代人,种下无可数计的森林,只要星星之火,就可以把几代人的功绩毁于旦夕。火,最残忍的魔王,森林的大敌。预防为主,当为上策,居安思危,防患于未然。防火的位置,理应摆在营造林之上,否则是空话。
杨占清下苦功防火,我采访了他的得力助手周文祥,防火办主任,春夏两季四个月,各层领导干部不准请假外出,坚守岗位,严阵以待,杨占清本人更为严以律己。
大风之夜,他死守在防火办公室,随时掌握火情,随时作出有力的指挥。小有微风吹动,便不分昼夜驱车林场。七个林场,七百多里路,颠簸、饥饿全然不顾,无非打个吨,饿了吃碗热汤面。他精力充沛,力争实效。他与周文祥同志共同琢磨堵截火源的细则,深谋远虑,既有长远思想,更着力具体的战术。
在大的方面,不惜花费巨资,为各林场添置了瞭望塔、风力灭火机、摩托、无线电台、通讯网络,以及临时降机点等等,这些设备基本上达到现代化。自然,这些设备是发生在起火之后,达到快速灭火,但关键还在防止火起。
他们对于防火,可谓细中有细。如全区有分散的二十一座坟地,每一座坟地又平均有三百个坟丘,清明节前一天和当天,不仅正值防火期,坚决杜绝烧纸,而烧纸的又坚决要烧,并且山东人、河北人、安徽人等不同地方有不同习俗,烧纸有在白天,有在夜里,夜里有在前半夜,又有在后半夜,还有非在东方放亮的霎时之间。
派出所的同志配合多方面的人员,在山下在路口严格执勤,不放过一个漏洞。特别是对于许多盲目流入的人,小开荒、打鱼摸虾之流,偷猎者,更加逐一严防,连查少年玩耍吸烟的、痴呆病患者,都做到具体部署,确定最大的保险系数。这不能不说局长带头把心脏跳动的每一刻钟,都放在森林资源的保护上,可以说与森林同在,有林才有我。
说起防火,占清局长十分欣赏新林人在保护森林方面的自觉意识,以及新林人在执行防火纪律方面所作出的成效。他认为新林人的自我教育是好的,因而人们素质高,否则现代化的防火设备再多,也不会带来应有的效率的。
我散步在清晨的新林镇街头,过往的幼儿、小学生,不见他们折枝玩树;我穿行在新林区的山林与作业点上,不见有人吸烟弄火。我认为可以这样说,占清局长把自己爱林护林的高尚意识,已传导给他的新林人,他和他们在同一精神文明、物资文明的双轨道上夺魁。
新林林业局,连续八年无森林火灾。
三、他挺直脊架,摇着驼铃跋涉,用对森林负债的良心,重载前行
离开大乌苏、碧州林场,直往塔尔根林场,车子进入塔尔根,立刻又被一幅美妙的油画似的景象所吸引。
群山中一座小镇,错落有序的新砖房,一色是深蓝的木栅栏。家家庭院小而精致,院内扣塑料大棚,大棚内青油油的枝干,红、黄的果实,院外绿树相间,中间是菜地。宽宽的沙石路上,人们身着款式新颖的服装,有的乘坐摩托,有的骑着崭新的自行车,来来往往。干部河流淌在镇南,群山绵绵于北,幽谷、林家,好不别致。
十二年前,我到这里时,陷车陷人的泥泞路,挡风不挡雨的板泥房,到处是横躺竖卧的掉道原材,到处是垃圾,不成用的机械碎片,如果用谅解的话说,建场初期,其情难免,“文革”后乱糟糟顾不上。其实,是大木头挂帅,采完搬家,有今没明的思想作祟,自然也就过的是破大家的日子。
前几年,占清局长有了权,有了钱,拍着腰包叫喊:上。上得慢了的单位还要黄牌警告。塔尔根就是被局长指着鼻子敲了警钟的。
塔尔根建场晚,人员东拼西凑,队伍杂,摊子乱,全区七个林场,它排最后,离局远,任务少,上级照顾不那么周到。加之,场小不争气,论生产,完成任务七个林场排第七,属七仙女。论治安,一天少说打七仗,真格是单打、双打、混合双打全有了。
论生活,这儿不赖,山高皇帝远,想怎样扑拉翅膀,没人“割你的资本主义尾巴”。可是闹的不像样子,春种土豆,秋收一百多麻袋,还能有心于公家活儿?
这一来,当地没有干部可选,11年中,进口“一把手”11名,最短的时间,一名干部嫌这里太落后,只任职20天便夹包走了。
占清拍桌子了,他不信小小的塔尔根治不了。
局长当即挑选了干将,人称“邱老狠”邱殿发和稳打稳拿的智谋者吕守勇,先后进入塔尔根。局长有话,“放开胆量,按政策办,办出了事,有我,就是蹲“巴篱子”,不丢党票就行。”
邱、吕二人有了强大的后盾,发动群众,大刹无政府主义歪风,整顿纪律。在这一基础上考核干部,提拔有才干者到领导岗位。渐渐塔尔根发生了变化,“没娘”的孩子,有个样儿了。
占清局长何以有如此的气魄? 因为从建场开始,他就亲临镇上,摸的清,看的准,想的远,一步一步怎么走法,都挂在他的心上。然而客观实际,诸多阻力却不能使他如愿以偿。
1984年以后,他的翅膀才真的展开。他使用了部队转业干部徐永新,这位在部队就作政治工作,政治上比较成熟的同志,保持了党的优良传统作风,把个塔尔根闹得蒸蒸日上。
四年中,他们得了很多红牌牌,红旗、金杯,会议室的墙壁上,琳琅满目,多彩多姿。过去林区吃不上鲜肉新鲜菜,现在家家养猪种菜,去年,个体户养的猪肉本场吃不掉,供给临场塔河市场30多万斤。集体的农副业经营得更为可观,塔尔根山上山下3300多口子,人均存款3千多元,昔日的客人到了这里,真有点怀疑自己迷了山。
说也巧,我们到这里不久,杨占清和他的随员们也从别的林场绕到了这里。自然是亲自来看看上半年工作的实情。这天,我们住招待所彼此一墙之隔,一夜没话。
第二天一大早,他的房门轻轻启动,我立时穿衣下床,因为这之前我耳闻过,他到林场,不先听汇报,是到处走,走走看看,为自己准备与场领导人对话的主动权。不想,这会儿,他前脚出门,我随后就追,连个人影也没扑着。
半小时后,我在餐厅里见他同徐水新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你们贮木场的窗子,夜里没人打更,开着,打了三块,地下一堆玻璃碴子。车立柱乱丢在院中心……
“不错,火车道西,四五千米的新砖房,按时盖起来了。那边空地大,住户好种菜园子,空气对老年人也好,一定要管理好。……过,今年给你们六栋房的任务,还差两栋未起来,进度还得加快。......再有一家扣的大棚,吃不了的弯豆角接的滴溜嘟噜,还同时套种的大蒜,芹菜,窝瓜,他们的经验可该吹一吹,又有菜吃又高产,何乐而不为?……
“老办公室的旧房子还空着没利用。可以给护林队过冬嘛!明年开春,抓紧动手改造,可以住上30家,免遭危房之患,群众会感激你们的”
……
局长对当地的情况,了如指掌,仿佛他是当地的父母官。他有批评,有赞扬,有点子又有鼓励,这样的上级来检查工作,基层干部从心眼儿里欢迎,请还请不到呢!
后来,徐永新告诉我,1985年的夏季,天下着大暴雨,占清局长来到塔尔根,谁也不知道。他冒雨跑上大坝,沿着新修起的大坝,走门串户检查危房。有的稀里哗啦正漏雨,有的风雨飘摇,有的老的小的蹲在房檐底下,唯恐房屋倒塌,有的躲出去投亲靠友。面对此情此景,他的鼻腔一阵阵发酸,泪随雨水同下。
难道能令人相信,这就是建局近20年,并为国家作出贡献的林区人生活现状? 他深感负疚。
人民的生活安定不了,又何谈生产的积极性?又怎能有久远的建设林区的信念? 他辗转思虑,伫立在大坝上竟不知是留是去,置身何处?
当塔尔根的头头发现局长时,他已走访过120多家了。
怎么办? 这在当时,国家林业部的政策,只有“以木代房”的决定,即以木作价换得筑路的材料费、人工费,可没有“以木代房”的说法。在过去,作为局长的只能抓大木头生产,不能大抓生活,否则就有修正主义之嫌哩!
这会儿,上级号召改革,他又有一定的自主权,他快心冒风险,一笔就批了60万元,以他局长的职务作风险抵押,搞不好,顶多摘掉乌纱帽,学句现代派的话:至多不过是回到大自然去,原来干什么还干什么呗!
60万元建4千平方来房子,20栋,每栋住5至10家,塔尔根有危房400多户,这一下就解决一半,还不算敢字当头,决心可观么?
此后,连续3年,他共走访了230户。为了加速解决危房和房子不足,而国家又不可能拿出大幅度的钱款来,他提议:群众这几年普遍富了,积蓄很多,是否由公家借用,统一筹划,保证好借好还。群众听了局长的诺言,又是对自己有利,能不积极?
于是,领导干部借100元,职工借50元,离退休人员和小青年原则30元,还可自愿或多或少。很快,10万元到手了,二栋房子忽忽地起来了。
局长还喋喋建议,小青年急等住鸳鸯房,可以考虑把一栋住5户的房子,改成10间小号,住10对鸳鸯,解决结婚的燃眉之急,随后逐年扩建。对于工作受嘉奖的人,还可以提前住大房。这些都为干部、工人欣然接受。
塔尔根的领导,塔尔根的人民,从心眼里敬重他们的有胆有识的占清局长,他的心贴在人民的心上,人民也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可信赖的领导。
“……你们的粮店经理,看不出,小小的年纪十分能干。”
占清局长一大早视察的余兴仍在继续,嘴上嚼着馒头仍在发表他的观感:“油条,一元二角一斤,哈尔滨才这个价,烤饼七角六分一斤,哈尔滨的麻花七角八分一斤。两者相比,我们还有40%的地方津贴哩!
所以说,塔尔根的人再不用起五更爬半夜,早上可以睡懒觉,睡醒了,又热又新的熟食在等着,上山的青年也再不用像过去为带干粮犯愁了,再住上‘鸳鸯房’,真是过大年贴福字,福‘倒'家了!"
他的话引得在座的人们开心地笑起来。因为是大实话嘛!
早饭后,杨占清立即带着他的随员上路了,奇怪的是,他没有走新林的路,据说是“越界”朝塔河林业局的方向奔去。他去哪儿,对我是个谜。我走回头路奔碧州林场。
据说碧州林场,响应林业局关于多种经营的号召,立体开发搞出了名堂,突出的山上山下吃菜难的关口闯过来了。这里原来也大抓了种菜、养猪之类,多种原因,搞着搞着,就赔黄了,人心散了。
这回,场党委大胆起用了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小人物,一位贮木场的工人,他曾经服过兵役。领导班子一致选中雷振明,是因为他业余在家扣塑料大棚,一年下来,除了家里夏菜、秋菜自给,还能赚个五千六千的。
简单吗? 不简单,高寒地区,从来解决蔬菜就是老大难的问题,过去山上吃没腿的虾米——黄豆,后来吃上大豆腐就是过年,就是奇迹。冻土豆、冻白菜能吃上就是好的。想吃鲜菜,花多少钱买不到,勉强公家赔钱送上山来,也是烂的。
雷振明出山,他自己心慌,怕挑不起重担,何况场里给的报酬,一年下来,也就是五六千元,但那要操多少心,伤多少力? 而且老婆有病,不同意他干,怕干好了好,干不好落一身不是。
他没听她的。他到农场上任了,下来的原任头头们心里不服,我们搞不上去,你多啥? 年龄不算大,又不是老农,也没领过兵打过大仗。人家没瞧起,冷眼等着好戏看。
再说,半百小工全是老娘们,更不好凑乎。
雷振明没多大文化,没有身经百战,碧州的领导究竟相中他哪一点,敢把全场的生活中的关键一环交给他,翻车呢? 翻不翻车,都有可能。
他们选中这人,有三点:一是文化不多,看了几本种菜的书,说得上种菜迷;二是为人本分、扎实,还有个认准一条道跑到黑的犟劲儿;三是有个不服气的劲。
他不听邪:“我就不信,碧州这么好的条件,领导重视,公家有钱有物,干嘛山上山下人吃不上一点新鲜菜? 非争这口气不可。”
占清局长多次听碧州头头汇报准备起用这个人,他赞同:“贵在他有为公的劲儿,我们支持他,不然,一个小人物负老大的载,他那脊梁骨也不是钢筋水泥的。”
末将上阵,出马一杆枪。
我到碧州菜地的时候,已是他立业打响后的第二年了。10座60米的大棚,排成两大排,占地面积老大,而周围角瓜、窝瓜、白露葱等遍地。单说这些大棚,雷振明采取的是分发挥大棚内土地的优势,间种、套种,按市场不同的需求,什么季节吃什么菜,按市场价格调节价格的高低,而选择品种,分出下种的时间。
这一来,每个大棚里都是几种青菜竞相成长。如一个棚里有高棵黄瓜,矮棵青椒,地火垄的土台上是香菜,菇娘儿,保温墙的土台上是窝瓜秧。
8月,阳光灼热,我们走进一个棚里,鲜红的西红柿,齐刷刷长了三层,又大又甜,真馋人哩! 当时市场外进的西红柿一元五角一斤,这里推到市场出卖的价格,仅要柒角一斤,群众满意极了。
统观这里的印象,经营有方,管理严密,通过层层承包,有要求,有检查,有奖有罚。说到效益,第一年基本建设投的人力、物力较多,收益达到基本要求,每一个小工的收入,月均收入二至三百元。这会儿,第二个年头的大半年过去了,雷振明算细账给我们听,只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是比去年要增收两至三成呵!
当我即将离开雷振明和他种的地时,地区传来消息,准备推广他的作法,在这里召开全区各林业局分管多种经营的局长会议。消息说,经过全区的调查,许多多种经营的蔬菜点,各有特点,但经营之最,效益之高,数雷振明了。小雷听了,心里很紧张,从他出马上阵那一天,他想的是为碧州人打一场争气仗,可从没想过还要迎接这种场面。
我以十分敬佩的心情告别了这位种菜的能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为名不为利,经受风吹日晒,迎挡着一股子一股子斜风,立志在高寒地冻的土垠上征服自然,种出森林般的蔬菜,奉献给播种森林的人们。他那黝黑黝黑、消瘦、未老先衰的形象,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
说也巧,当我离开碧州林场,路过山下山上通勤的车场时,正有青年排成长长的行列在登车,一位青年告诉我,他们是到山上修路的,为冬运生产作准备。一辆油漆锃亮的“中国·哈尔滨”大客车,和另一辆敞篷大运输车,很快被欢乐而活跃的青年们坐满,青年们有的穿花格、色彩多样的衬衫,宽松裤,有的穿着考究的夹克衫。
说到发式,更不次于大城市里讲究新潮派的男青年,自然美与山区的朴实美相结合,一个个眉清目秀,体魄坚实,许多人带着山乡诚朴,直率的风度。也许是我对他们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喜欢他们。真想挤进车箱,随他们一同上山,看看他们今天的劳动条件如何,聊聊家常。可惜,已定行程夺去了我的自由。
他们的车子就要出发,我扒着窗子还在问长问短,忽然发现他们手中的饭盒,又大又漂亮,原以为是什么录音机或通讯装置。他们中一个人见我有兴趣,便打开来给我看,里面共分三层,上面是烤鱼片,下面是两个大鹅蛋,三个烤饼,侧面一杯热水。
他们介绍说:这种为野外作业特制的饭盒,一个要38元,是领导专为山上干活的人购置的,我暗想这一代人多幸福,十几年前初建局时上山作业,吃的是冻菜,冻干粮,作业又在露天地,气温平均在零下40度,从冬运开始到第二年春耕,在山上生活少说半年,如果没有为革命建设而献出一颗热血的决心,既便人在山上,心也在山下。
由此,我决定下一站到山上第一线去转一转。
车子离开碧州林场很久,我的视线仍透过绿树的间隙,追逐那“中国·哈尔滨”大客车的影子。
到了翠岗林场,我首先提出上山,到伐木运材的地方。葛文禹书记当即亲自引路,九十多公里行程,直奔山顶密林,即前一年冬季的伐区工段。
三个小时之后,我们到了“工段之家”,可说是进了童话般的世界。
在运材路的道边,一块经过修整的方圆千米多的空地上,小白桦杆编成花格子栅栏,套成个不大不小的院落。栅栏前立框为门,门两侧贴着大红对联,上联为“兢兢业业干四化”,下联为“全力以赴搞生产”,横批是“志在高山”。
跨过栅栏门,一架崭新的板制活动房,恰似积木堆起的儿童玩具,据说这是工人们自己做的,仅用2500元的工本费就拿下来了,若从外地进成品,一架要九千多元哩!
进了活动房,红形彤新油漆的地板,令人不忍落脚,明净净的玻璃窗,淡青色油墙,墙间的暖汽片刚刚涂过银粉,七张两层铁床铺着榻榻密草垫,可以住一个班14个人。北面墙角,上边挂着生产进度图表,下面是录音机与录相机,整个活动房子又辟出一块小厨房,一间浴室,一间段长办公的地方,周到的安排,一看就显见这些安排者为生产作了全面准备,或说他们善于生产,更善于生活。
房外,房背后新挖了一眼深水井。房东是机械材料库、给养库,房西是拖拉机库。院里还装了一架双杠和单杠。从这里出发到林中作业点,只走一里多地,又方便又省时间。
就在活动房的背后,有一架老式的帆布帐篷,破烂不堪,风雨飘摇,据说是当年“森调队”已经废弃的遗产,我钻进帐篷,里面被火燎得一塌糊涂,漆黑一片分不出炕,分不出墙,不是帐篷门被扯得“星条旗”一般,由此透些光进来,真以为这里是深山古洞哩!
遗憾的是,有关这架帐篷的史记一点也找不到,只在一面篷布上,用黑油漆涂了两行大字,前一行看不清,后一行是“夜夜想新娘”。够了,这足以说明当时山上作业工人的心情。生活条件差,刮烂的棉袄扎条麻绳,黑天睡,亮天干,没有文化生活,没有快乐,让人们怎能安于山上,谈何创造财富?
留下的遗迹,更好证明我们今天是在进步,是在前进。
然而,这些对杨占清来说,仍还不够满足。为了区别山上山下,鼓励在艰苦环境作业的队伍,体现多劳多得的原则,凡出满勤的,每月增加奖金60元。
……
“葛书记,你们治场有方。”
“各个林场,基本都达到这种水平,不然局里要给挂黄牌的。”路书记的话引起一片笑声。
“我们杨局长有一条不变的定律,不管你林场任务完成得再好,亏待第一线工人可不行,他最关心山上作业的人。”
这使我联想到,1976年冬运会战方兴未艾的时候,各工段在严寒四五十度的露天作业区,披霜冒雪地抢运木材,我跟当时塔源林场场长杨占清,到第一线擂鼓助威。
我坐在车子里手脚冻得发麻,而山上,到了鬼叫呲牙天矇矇亮的时候,天冷得嘎巴嘎巴山响,油锯、机车便响震山谷地活跃起来。
我们走进工棚,只见工棚黑呼呼的,烟雾弥漫,再看锅里的食物,黄豆芽儿沉在水底,油星儿漂在水面,灶边堆着正在化冻的冻白菜,工段书记歉意地解释,冻肉、粉条子、木耳、蘑菇有点,大量的尚未运到山上。您放心,我们保证让工人吃好……”
“是我们场里没把后勤搞好,我有责任……数九寒天,工人们又干的是第一流的重活,我们搞不好,于心有愧。”占清是位非常重感情的人,他的语音哽塞,半晌说不出话来,后来他推心置腹地对我说:“咱们林业上,真正创造价值的,不是局大楼里坐办公室的科室人员,是深山老岳里的油锯手、集材员、绞盘机手、装车工、归楞工、运材司机。他们夏天顶着蚊虫小咬,冬天冰雪袭人,手脚猫咬似的难受,一根木头三四千斤,拼的就是自己那百十多斤。我们不时时想着他们,就辜负了国家对我们的期望”。
我默默记下他的话。
杨占清19岁,由农村到小兴安岭,一个解放了的农民,朴实、忠厚,党叫干啥就干啥,干啥就干好。在乌马河林场流送出河木头,从春到秋站在冰凉的河水里修闸门,绑山脊,造石笼,修木圈,拽大木头,拉大绳,上楞垛,推平车。又到林子里集材、归楞、爬架杆。
山上山下的重活,没有干不到的,他切身体验了第一线工人的苦楚。多少年来,无时不渴望,改变那难于容忍的近似原始生活、生产的落后状态,尤其在他担任基层领导到担当林业局局长,这些念头就更无时不敲打他的心房:“我不解决,还推到谁的身上?”
他常这样说:这些年真的想权想疯了,没有国家的改革政策,即便年年超产,年年上缴利润,可就是没钱用在改善山上工人的吃住条件上,因此山上的队伍不好巩固,这自然是重要因素之一"。直到三中全会之后,政策对了头,他的新林林业局生产搞得好,实惠也就多了。
去年,上缴利税四千多万元,照章他有权支配七百多万元的数字,他怎么不高兴,该搞的,都开始搞了,按有急有缓,编排进行,可以说效果非常好。
“杨占清把自己的一颗心紧紧贴在新林人的心上,能不得人心? 一个共产党员所要达到和努力奋斗的,莫过于此了!”塔尔根林场书记给了他的顶头上司这样的评语。
四、人的生命固然可贵,那毕竟是属于一个人,而森林的生命更可贵,因为它属世界上几代人
我走过七个林场回到新林局,已是十天之后,刚好占清局长也和他的随员们回来了。见到他时,虽觉得他精神兴奋,但难以掩盖一脸的倦容。
宾馆里早有一些客人在等待他,有来自北京的、上海的,以及省内外的有关单位的人。他忙不迭的一一拜会,我跟在他的身后:急于找他采访,难呵! 真就一点时间也挤不出来。
一次,我跟在他身后许久未得机会,倒发现他走路一肩高一肩低,是因为胸膜炎长期未能根治,而且关节炎和双脚上增长的骨刺,使他走路两脚一重一轻,呵!他已积劳成疾。他实在应该争取时间,养养身体了。
“你应该认真对待自己的身体,否则,你会得不偿失。”
“休息? 我们林业干部,不打铧子不住犁。”
有次,他送客,这家相遇在门前闲聊:“一开春,两件大事,造林、防火。一入夏,几场雨,河里的水嗷嗷地叫,一边防洪,一边还得大会套小会,开个没完,你说怎么办,一年四季就这会儿坐住腚了。
一上秋,好! 特等任务,防火,头等任务准备作业,修车呀,修道呀,架活动房子运吃喝呀,一扯气就下雪上冻,紧接着黄金季节抢木材生产。
所以说,林业干部要想干出点成就来,真还要拿出犁杖精神。铧子扎在地里,一个劲儿朝前拱,铧子不打,犁住不下。一年到头没歇气儿的时候。”
他的话音里,带出一个林业干部特有的无怨无愁,苦中有乐,艰辛与自豪,强烈的爱与自觉
的牺牲精神,这使我想到我党的好干部焦裕禄的话:“小车不倒,尽管推。”
事隔多少年,他的语言仍在闪闪发光,他的精神气质出现在千千万万党的优秀干部的实践中。
听人说,占清局长因胸膜炎和脚骨刺增生等病,多年来,只先后住两次医院,合起来没有一个月,都因为工作需要,半路摘下吊针,使本可以痊愈的疾病,造成难以恢复的陈疾。
“你总得去治治,修好铧子才能发挥犁杖的作用。”我说。
“把工作撂下,事情追着屁股,那好意思给别人增加负担。”一位副局长突然冒出来,打断我们的闲聊,把占清局长拉走。此后,他忙于开会准备发言材料,我不便干扰。
三天后,上半年工作总结,才在会场上重新见到他。在他的工作报告的进行中,突然来了段小插曲。出其不意,他从自己身后的墙角上,提起来一个用碎木块压成的“切菜墩儿”,当众说:“就这玩艺还能创外汇,在咱们这儿,当烧火柴都没人捡。”
说着,他又变戏法儿似的,从身后拿起一盒儿童玩具“积木”示众,又说:“就这么几块麻将牌大的小木块,涂点油漆,拼个房子,厂家收二元伍角,商店里卖伍元,值吗? 可人家就找到市场了。而我们呢,到处是钱,可就没人去捡。”
随后,他又把掏弄来的地板块,也摆出来,“我们当场长的,一定得多用脑子,这些山场上的剩余物,拼凑起来都是小材小料的,有人瞧不上眼,而市场上是短缺的产品。塔河干得了,我们为什么干不了……"
塔河,塔河,我忽然想起那天我们同时走出塔尔根林场,他不翼而飞,原来是到邻居去取经,我忍不住笑了,杨占清啊! 杨占清! 你脑子里的计算机,储存着多少已经成功的项目和正在进行着的项目?
近些年,林区经济全面开发以来,你想了许多点子,变了多少招儿,人们敬你为开拓派,事实上,你使新林在两个文明建设上,又都上了一个新台阶,对于人们懒于去想的和没有想到的,你一步一步,使他们看到曙光又得到丰硕的成果。
我理解你,如今你最烦恼,又令你不安的是,一面是营林如何尽快弥补过量的采伐,所造成的森林资源的危困;一面是可利用的森林资源,还在继续浪费,林业生产剩余物的利用率仅仅达到30%,能不令你忧心忡忡? 对于一个刚强、自信、有锐气又有韧性的局长来说,他绝不满足于“先进”的桂冠,在“桂冠”的背后,他感到的是良心的负债,负债于人民,负债于国家,这就是他和他的林业局需要前进的力量。
历来,新林人有股子事事争上游、争先进的传统,而他们的局长,却不是那种好大喜功,乐于场面上的人物,他反对粉饰现实,时时透视现实,真正是活的铧子、一头扎在地里,扎扎实实地朝前迈进。
这天晚上,室外下起绵绵细雨,挺缠人。
借山峦上一线天的夜光,我缓步在雨丝中,边散步边浏览北山上无尽的母树林。那树林被细雨洗后,绿得更加发青发亮,不断散放着幽香、清新的气息,如果不是雨水湿了地面,我真想躺在她的身边,作一个绿色的美丽的梦。
这时候,占清局长总该得到暂时的清静了吧! 或说睡上那么片刻,歇歇乏。我经过他的门前时想。说也巧,他正送客出门,又热情地把我拉进门来。
“我还以为你睡下了”。
他长吁了一口气,燃着一支烟:“会,散了,脑子里的会一个接一个。自己出题,自己主持,自己找答案,没散的时候......”他说话总是又形象,又有风趣。
“抓紧时间,抓住休息的机会……”
“我没法抓时间、时间是我的催命鬼。现在,我正考虑,忙过一阵之后,我再去深圳、珠海走一趟,一定把去年同外商协议好的建造纸厂、胶合板厂的事情落实,去年作了好大努力没上去,今年,困难也不会小了,可是头拱地也得弄出个眉目。
我们年产七八十万立方米木材的大局,没几个大型现代化的厂子,单靠地方工业吃点小材小料,远远不够。要全面发展林业生产,就要把科学地发展木材综合利用等同于种树、防火,不然,很难解决林业经济上危机、危困的两个大难题……"
杨占清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深谋远虑,新林发展中几个焦点建设的大事,仿佛那些宏大的设想,都已希望在即,目光中闪着百折不挠的勇气,我深被他的胸怀所感动。
为了探索他的心灵深处,我干脆直言不讳:“别以为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还是多考虑你自己的长寿吧 !”
“我个人是次要的。我们现任的魏书记,是学林业的大学生,有才干。我们又有意让他到基层锻炼、实践了几年,几经敲打、爬梯子,现在看,这是个可信赖的干部。这样,我在离休之前,一定为后来者铺好路,扶上马再送一程嘛 !"
说着,他豁然一笑,诚挚、坦率,一片对党的事业的真诚:“我自己的去路,很简单……",他的目光直射北窗外,尽管已是黄昏之后,我清楚地看到窗外是落日余辉折射到母树林上,一片金辉灿灿。
“你看北山上这片原始林,1965年,建局初期,我们把它保护下来的时候,还像个毛毛孩子。经过十多年严格的封山抚育,现在长得多水灵,多壮。离休后哪儿也不去,这就是我的家乡,不吃不喝,瞧着顺眼,住着幽静,还有山上我栽过的林子,我还得管着它们。
离休后,我请求局里给我台摩托车,常到那些地方去看看,发现点什么,研究点什么,总结点什么,总得给后人留下些便于发展建设的见解吧! 离休不离岗嘛! ”
好个"发展建设的见解”,好个“离休不离岗",这就是你杨占清对于你追求了大半生的事业,想放下而又不甘心放下的实心话了。因此,你的心就种在伊勒呼里山上,化作莽莽大森林的乳汁,化作明天的绿色的汪洋大海。
呵! 杨占清,有人在你的背后,曾压低声音品评你的待人处事,还是农民意识,还是山沟里的习气。依我说这种偏直的、片面的心地,它之不敢曝光于人前,也正是你品德的可贵之处,我们党优良传统的所在了!
说起来优良传统,前不久,原新林离任的老书记、老局长组成“老干部回访团”,被邀请回到新林。几位年过花甲的白发老翁,下车伊始,就钻进森林,那森林里有老局长马德林,在乱世之秋强行保留下来的母树林,那里有王绍田,几经波折在水湿地上改造成功的人工林,这是他们用心血凝结起来的,看看它们的长势,再琢磨琢磨其他林子存在的共性问题,同时提出几条再登几层台阶的共性建议,这是何等难得的企业的主人翁本色,他们人虽离休,心却依旧留在大青山上。而今,杨占清才仅仅五十有五,这种美好的传统就已种在他的灵魂里了。他从自己的实践体会,给王绍田配备了两名大学生,总结记录他对营造林的经验谈。
也许是作者把话扯远了! 杨占清还在岗位上。说是说,作是作。他总觉得日出太慢,日落太快,有操不完的心,办不完的事,时间不够用。他从不幻想“减去十年”,能在人生的道路横枪跃马的时间再长一些。他习惯于从实际出发,用过去的几个“十年”激励自己前进。
他忘不了50年代初,三五反运动中,他被当作“小老虎爪子”站“笼”;忘不了60年代后期“文化大革命”的叛逆魔风,被挂过“反军、反革命分子”的耻辱招牌。
那时,人格遭污辱、森林遭洗劫,历史的车轮后退,一幕一幕的景象,抢救森林,抢救祖国千秋万代财富的声音,时时敲打他的心灵。这位把生命交给大森林、与大自然结下不解之缘的人,作为森林之子,他整天想的是林子,梦的是林子,正如一匹负载大森林的骆驼,在绿色沙漠上,无止境地跋涉着,跋涉着。
夏夜黄昏,一条七彩的霓虹罩上雨后的山峦,青翠的森林,格外雄威、娇美动人。我忽然闪出了一个念头:应当在那山峦的高处,竖起一块高大的丰碑,留着抒写作为一代大森林脊梁的人们的名字……
1989年8月于大兴安岭新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