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县长潘明光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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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明光
1909 ~ 1951
  余文玉
1909 ~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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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风雨,严冬过后迎春来 文/潘叶挺
潘叶挺  2015/3/31 18:47:00  浏览:1866

百年风雨,严冬过后迎春来
                                    
                                                                文/ 潘叶挺 


       一、魂断黎川

 说到黎川的民国历史,潘明光是一个无法绕开的人物。作为最后一任且又是任职时间最长的县长,黎川的百姓就更多了一分了解和关注。关于潘明光的功过是非,身为他的后人自然不便评说,但撇开政治历史因素,仅从人性的角度出发,我觉得有责任和义务对爷爷的动荡人生,进行必要的梳理和厘清,这既是历史学的任务,也体现了当代人对过去的挑选和判别、理解与思考。爷爷潘明光,1908年生于江西省赣州寻乌县。曾祖父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家境殷实且重视儿女的培养,爷爷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爷爷在家排行第三,家中男丁还有排行第七、第八的两位弟弟。在曾祖父的儿女中,爷爷自小天资聪颖出类拔萃。上世纪二十年代,望子成龙的曾祖父倾尽全力,将爷爷送到著名的上海大夏大学就读。大学毕业后,爷爷又东渡日本留学于著名的早稻田大学,毕业于政经系。
           爷爷学成归国,就职于南京国民政府实业部。其时,奶奶余文玉亦就职于实业部会计室主管。奶奶余文玉系四川重庆名门淑媛,与爷爷为大夏大学同窗,才子佳人成就一段美满姻缘。1937年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爆发,国民政府西迁重庆,爷爷潘明光携眷返赣,就任江西省第四行政区督察专员公署参事及江西省党部视察兼江西省公路特别党部书记长,为国家抗日效力。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党工人员从政,爷爷潘明光被民国江西省政府委任黎川县县长兼田粮处处长。
            1949年国共内战后期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解放军跨江南下,南京被解放。在江西,黎川临近县城也先后被解放,国民党正规军经梅县往潮汕地区一路撤守至台湾,黎川解放在即,情势危急但爷爷身不由己,因为“上令县长必须守土卫民不得擅离”。1949年5月28日爷爷被下属自卫中队队长杨兰波拘禁向民革江西筹委会武纪彬领导的武装献俘求荣,被新政权收押后于1952年以历史反革命罪被处决于黎川县,是年爷爷仅四十四岁。
            爷爷被处决的前一天,从抚州被解押到黎川,身上穿着黑色的棉袄。万人公审大会就在爷爷任职黎川期间一手建起来的万人体育场举行,爷爷作为黎川县“头号历史反革命”被审判,随后就在旁边的河边沙滩上被行刑。这一刻没有人敢提起他在黎川做过的好事,没有人敢说他在黎川没有血债不应遭受极刑。因为这一切已经不重要,在全国肃反运动政策之下,黎川的新政权需要以他来“杀鸡儆猴”作为拉开当地肃反的大幕。今天只要你去翻翻曾经的历史,就发现运动过后有轻描淡写的表示肃反被“扩大化了”的说法,因为在执行中被各地赋予了任务指标,但仅仅几个字却可以说明有不少人被枉杀成了刀下冤魂。
            当年爷爷被行刑时据说当时侩子手用的是开花子弹,所以爷爷的前额有一个很深很大的伤口。爷爷被公审、行刑前看不到任何的亲人,一来家里没有接到任何信息,二来他们的处境已经非常艰难,或许爷爷也不希望他们出现,这种生离死别的人间悲剧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爷爷遇难后被草草掩埋在沙滩上,因为没有人收尸,当然有人有心也不敢,那个时候跟他沾上一点关系都不会有好下场。爷爷死后不久,黎川发生了一场大水,洪水冲走了河滩上的一切,所以爷爷最后的悲惨下场就是“死无葬身之地”,我家没有爷爷当时任何的遗言、遗物。小时候乡下的老人传言,爷爷是“乌溜鲩”转世,死后一定会发大水,他是要回归大江大海的,是传说也好神话也好若真的话但愿如此。自此,爷爷的生命画上句号与家人阴阳相隔,但悲惨的后续故事才刚刚开始。

二、一个真实的爷爷

     按照人们的说法,爷爷在解放后被镇压处决是历史铸就的,说得明白点就是他这样一个国民党旧政府中人那怕是再有才华再有抱负、那怕是罪不至死也只能是生不逢时。自小我所听到、了解到关于爷爷的东西都是传奇的、受人敬仰的。但在我看到的黎川县关于那一段历史、那些对爷爷的描写与评价中,不乏有解放前“潘明光为首的县政府与地方反动势力结成一体,残酷统治和压迫剥削人民群众,进行反共反人民的活动”的宣传。但历史真相是抹杀和掩盖不住的,人们一直都有雪亮的眼睛,心中自有是非公论。
            爷爷赴任黎川县任职县长之前,履职江西省公路局特别党支部书记长。期间,他“领导全路党员三千余人,以车辆不多、油料短缺、零部件来源困难的情况下,训练技工、发明创造自力更生,使全省车辆运输交通畅通无阻,为抗日事业作出莫大贡献”。很多人可能知道他在黎川所做的事情,却不了解他这一段为国效力经历。如今,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曾经积极、正面抵抗的真相也被越来越多人了解、被证实,在民族危难之际,每一个为抗日战争作出过贡献、抵御过外敌的人都应为国人铭记。
            同样,今天人们已知道爷爷在黎川履职期间“并不反动”,他为黎川百姓实实在在的做过一些事情。爷爷赴黎川履职之初虽是抗战胜利,但作为抗日后方的黎川聚集了各方逃难群众,一个小小县城有好几万民众,其时物价飞涨、粮食非常紧俏。由于国民党第44后方医院驻扎在黎川,很多伤兵在黎川养伤治疗,有的兵士乘乱打劫与不法商人勾结,参与粮食贩运。有一次20多名士兵非法贩运40多车稻谷要强行过境出县,他们仗着手上有枪围困县府要挟县长。爷爷无所畏惧,沉着应对,组织和指挥地方力量将这伙国民党士兵,一举包围,并用手枪直抵连长头目,逼其放下武器,这一次围府劫粮事件,得到了妥善处理。随后爷爷大力加强市场管理,协调各方势力阐明利害,禁止粮食外流以稳定社会人心,社会治安渐趋平稳。
            爷爷作为读书人深懂要使国民进步就得办好教育,民众有了文化社会才会发展、教育是医治民愚的一剂药方。所以他上任第一年就大兴教育,尤其大抓小学普通教育。虽然县府经济拮据,但应黎川县立中学校长武惕予要求拨公田及建设款项给县中,重修孔庙建成了较为正规的中学,也就是今日黎川一中的前身。今日,黎川一中的历任校长名单中,也两次出现过爷爷的名字。作为漂洋过海有国际视野的爷爷,自然也懂得发展体育对国家对百姓的重要性。当时县里连一个综合性活动场所都没有,万人集会、民众观看文明戏、学校举办运动会都无法举行。他清楚黎川历史文化深厚,清进士举人之多在全省及至全国影响巨大,黎川要发展民众要活动就需要创建一个大型场所。他动员各界冲破阻力搭建了一个大舞台,从此黎川县人有了一个叫体育场的地方。虽然已经物非人非,相信老一辈黎川人都还记得、都会有曾经的记忆,只是也许忘了这是当时的县长潘明光在任时建起来的。
            爷爷为黎川所做的另外一件大事,就是重视传统历史文化的他,组织力量编修地方志书。爷爷履职黎川后,委托黎川文化长者李啸天、涂宗鼐等人,全面搜集有关政治经济、历史文化资料,续写从咸丰十年至民国的历史编章。作为新城县更名后的第一部《黎川县志》,经过几年的辛苦努力于1949年初终于编撰完成。就在该史书即将付梓之即,由于形势大变加上县财政拮据,印制工作只好暂且搁置。1952年春天黎川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洪水,县政府办公场所被淹,《黎川县志》书稿全被水浸腐烂。李啸天、涂宗鼐捶胸顿足,仰天大哭,李啸天抑郁成疾并在这一年春天抱憾而终。这一损失终究成为黎川历史上的千古之恨,洪水冲走了当时掩埋在河滩的爷爷,也冲走了黎川珍贵的历史。
       爷爷到黎川任职在当时影响很大,后来就有“江西八十三县市唯一由中央政府直接任命的县长,名噪一时”的说法。爷爷在黎川任职时无任何的产业物业,因为家在赣州且他的心还有更高的境界,自然他在黎川是会尽心尽职、一心为民做出政绩争取在仕途有进一步发展。但在1947年任期届满时获得连任,跟随后来全国被解放直接导致悲剧的发生。 1949年江山易帜政权更替时,以爷爷的见识他不会预料不到解放战争的结果而死守黎川一隅,事实上他递交了三次的辞呈却无法获得批准。当时国民党高级将领胡琏亲自找他做思想工作让他无法脱身,兵败如山倒的国民党军353团在黎川强势征兵已经搞得怨声载道,胡琏担心爷爷一撤离势必加大影响。
       乡下老人说,爷爷没离开大陆还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故土难离且妻儿老小拖家带口的以致他不愿往这方面考虑;二来是共产党的宣传让他相信将来成立的是一个民主开明的政府,他认为最多将来不为官解甲归田罢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此他拒绝了一些打算逃往台湾下属的建议,留了下来。他跟武能恭先生也是这般说的,结果这种思想既害了他也让武能恭先生不得善终。甚至当年在监狱里他还跟人说,人民政府对他和其他旧政府官员会有一个统一的安置政策的,但绝想不到最终的结果是成为历史的殉葬品,所以他注定是死不瞑目的。如今看来,在每一个历史转折的关口其选择都预示着结局,用当下的话说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爷爷若当年离开大陆去台湾,小奶奶和伯父他们的境遇不会改变,但他却可能获得新生,且今生可能还有团聚之日,不至于将丝丝信息湮没尘世间数十载。但历史不能重来,今天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假设就是假设。

                         三、风雨飘摇的家

    1949年形势急剧变化之下爷爷让小奶奶回乡下安顿,但他们夫妻没想到从此一别成永远。小奶奶先回了赣州盐官巷的旧居,时间仓促她连随身的衣物都未多带就回到寻乌去了,当时还想着不久就会回来赣州的。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去,这一生就在这穷乡僻壤中度过了。这当中有多凄凉?爷爷自然还记得村里当时那恶劣的自然环境,交通不便山高路陡,晚上乌灯黑火出个门都不敢。小奶奶带着四个小孩还有一个丫鬟回到了乡下,以前我以为是三个小孩,后来才知道发生了一桩悲剧,余下再叙。这个追随的丫鬟叫陶秀,名字可能是小奶奶后来取的,我叫她陶秀姑姑,她甘心生死相依所以小奶奶后来认她做了女儿。
       爷爷为官在外乡下无甚财产,可以说家徒四壁。其时,伯父在外读书我父亲成了各位小孩的兄长,于是在小奶奶的带领下撑起了这个艰难的家。没有经济来源,小奶奶就让我父亲上山砍柴到集市上卖,换回一些粮食,但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再怎么勤快也没有办法挣得足够的生活费用,这么多的嘴巴嗷嗷待哺。于是,小奶奶就将随身带着的金银首饰交给我父亲去变卖,变现后买油买盐维持过日。最惨的是到了冬天,小奶奶因为没有带够衣物,衣裳单薄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村子海拔比较高,冬天冷起来寒气由脚底往上升,真是透心的寒啊。实在没有办法,她就在家中破屋里围着灶台生火取暖,不敢外出,盼着天气早点变暖。我绝对相信她在赣州、在黎川从未体验过这种生活,也没想到会落魄到如此地步。上世纪八十年代,因为治病小奶奶回了一趟赣州市,她去看过盐官巷的物业,还告诉别人当年爷爷和她住在西津路另外一套房子,更靠近宋城墙的中心位置,后来我想这可能是爷爷在赣州任职时的官邸,但已经拆掉今日看不到了。小奶奶告诉赣州的娘家人乡下的生活遭遇,她娘家人不敢相信:“你会耕田种菜?”。我想爷爷您若听说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我以亲身经历告诉爷爷您,小奶奶做的饭菜非常的可口,我享用过是见证人。但对小奶奶伤害最深的不是她从体面的生活沦为一名乡下的农妇,而是无休止残酷的阶级斗争,她的后半生经历了太多刻骨铭心的批斗,也许一般人在那种环境中早就绝望了。所以,后来人家告诉我小奶奶对娘家人说,她生活的地方太偏僻太苦了,让家里人以后不要去看她,那里有土匪。可想而知,在农村的经历对她的心灵创伤有多深。
       曾经有人以为小奶奶是黎川当地人,实际上当年小奶奶家在赣州并住在赣州市西津路,是一平常人家,开有一家小旅业营生,她是当地一带有名的美女。而爷爷在余文玉奶奶去世后一直单身,后经人介绍与小奶奶相识,因此又是才子佳人的结合。如果不是冥冥中有所注定,赣州是他们夫妇度过幸福时光的地方,自1945年爷爷赴黎川任县长一职,他们的人生轨迹已经走向悲剧的深渊。我想爷爷知道小奶奶的性格,不知道有没有想象到她如此的坚强,能够在凄风苦雨中坚强支撑留住潘家的血脉。在孙子辈这一代人中,我是与小奶奶打交道最多的人,这是因为我是潘家的传人,她也关心多一点,还因为她知道叔叔今生已经成家无望,她只有我这个孙子了。少年时期每年的寒暑假,我都会去给小奶奶帮忙干些农活,有几年春节我也陪她一起度过。那些年我用稚嫩的手给她写对联、给她安装家里的电线让她用上电灯。她美丽的容颜在我心里至今记忆犹新,让我可以看出她曾经的骄傲和高贵,她看着叔叔说:“你越老越像我家那老鬼了”的神态是那样爱意满写,看得出她对爷爷的崇敬和爱意。所以,在确定黎川县第一次参议会合影中有爷爷的像后,我最终凭着叔叔的轮廓、眼神确认出来,但已经是60年后了。爷爷,您知道我将相片晒出来邮寄给小姑妈后,她怎么跟我说吗,您的小女儿说:“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看到父亲的相片”。
       但我现在的小姑妈不是您最小的女儿,这也是我在后来才知道的。小奶奶离开黎川时您们最小的女儿才出世,一并回到寻乌乡下。随着解放后肃反和阶级斗争运动开始,小奶奶和她儿女们的悲惨命运开始了,小奶奶后来告诉娘家人,乡下人都叫她“官僚婆”,而我所知除了这个叫法外,最多还是叫“地主婆”。人心险恶,当年乡下人其实都知道爷爷您的情况,有些人还得过您的恩惠,但在那个年代的政治鼓动下好多都与小奶奶划清了界线,他们成了“新社会的主人”而小奶奶和您的儿女们却成了“专政的对象”。小奶奶和我父亲除了接受批斗还得被监视劳动,接受改造。也就在这个年代,爷爷您最小的女儿我最小的姑妈,当时已经有五六岁却走完了一生。知情人说这个长得白净可爱的小姑娘,一天得了重病在家,而小奶奶和我父亲被强制去劳动了,无奈之下只能让她躺在家里病床上没有人照看。几个丧尽天良的人冲进了家里,叫嚷着要“批斗地主崽”,将她从床上拖起,打翻桌上所剩不多的饭碗,毫无人性地对她进行批斗折磨。待小奶奶和我父亲赶回来时,这位最小的姑妈已经奄奄一息,没多久即结束了她短暂苦难的一生。小奶奶和我父亲悲痛欲绝,爷爷您知道,按照乡下的习俗未成年人不能用棺材埋葬,只能用簸箕装上小小的尸体掩埋在屋后的山岗上。知情人告诉我,我父亲在埋葬这位可怜的小姑妈时,他嚎啕大哭的声音传遍了大半个村子。所以,爷爷您如果在天堂感觉有位小女孩总有一种似曾相识、且亲近于您的话,请您停一停脚步,她有可能就是您在人间经历过悲惨遭遇的宝贝小女儿。我之后感叹,上一代人怎么可以做到如此的坚忍,可以将深痛的悲剧埋在心中而不表露,他们到底还受了多少困难不为后人所知?
       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伯父已经大学毕业,并奔赴武汉工作。他很清楚乡下小奶奶和弟妹们的艰难和生活处境。于是,他将自己的工资大部分节省下来,寄回到乡下。爷爷的一位好友,一位做生意的卓老板替他们中转信件和财物,这位卓老板伯父和我父亲可能见过,他应该是附近村里的人,在这个时候伸出援手,建立起伯父和乡下的联络之桥。这位卓老板后来的情况已经不清楚,如果找到他的后人我定当好好感谢!在患难之中这种帮忙是难能可贵的,在卓老板之后我父亲也交了一位铁骨铮铮的知青王来禄,让伯父与乡下的联系得以保持。伯父寄钱回乡下帮补小奶奶日益维艰的生活,结果惹得她身边的人眼红,有人告状到寻乌县政府,揭发这个反革命家属私藏财产或有不正当的经济来源,甚至怀疑与国民党还有往来要坚决打倒。事件惊动当时的县政府,上面派专人调查,小奶奶无奈拿出伯父的来信,证明钱财来源。县政府来人逐封查看信件,发现每封信中,伯父都要求小奶奶和弟妹们“要好好劳动、加入高级社,听政府的安排”,没有一句“反动”的话。爷爷,这就是您的夫人和子女在当时的艰难处境,他们坚强团结勇敢面对困境,谱写了一曲时代悲歌,今天已经很少人能感受和体会得到了。
       小奶奶于1990年去世,享年69岁,由此可以算出她在30出头就开始守寡,半生艰难坎坷。她对爷爷的下场并不清楚,从她口中给赣州娘家人的说法是:“当年爷爷已经接到上级通知可以撤离,但不能带家属只许独自离开。爷爷在集中撤离的时候发现身边的人都携带家眷,于是他再次返回并驾专车往寻乌乡下方向出发,要将家人接走一并离开。但其时解放军已经封锁了交通要道,爷爷驾车冲出重围时遭后面的机枪扫射中弹身亡。”这不知道是谁给她的说法,但是我想她是坚信爷爷不会抛下她的,也不会抛下他的子女的。小奶奶在世时还说起,夫妻之间闹别扭时,爷爷往往会对她说:“你可以走,小孩子要留下”,足见爷爷对儿女的疼爱,难怪知情人说爷爷被行刑遇难前最不舍得的就是家人。
       小奶奶经历了半生的政治斗争和生活的风风雨雨,我一直认为她的坚强值得世人的敬重,她是我们潘家值得骄傲的一位女性。我家所有人都敬重小奶奶,因为她我的叔父和姑妈们得以生存,因为她我们潘家迎来了邓小平上台后改革开放,有了人身自由脱离了阶级斗争的政治生活,可以有一个相对公平的发展空间和舞台。在小奶奶后半生中,最小的女儿被整死没有打击倒她;叔父因为看到她被绑游街示众惊吓到自闭,也没有击倒她;无休止的政治运动和三年大饥荒也没有让她屈服,坚强的挺过来。除了小奶奶让人肃然起敬外,我们家还有一位了不起的女性,那就是爷爷您的大儿媳我的伯母,爷爷请容我慢慢向您讲述。小奶奶病重那几年,伯父要求我父亲一定要将她接到身边,让我们全家人给她最好的照顾享受到人生最后的亲情和关怀。那一封封来信代表着伯父夫妻俩的关切之情,也代表着崇敬之意,尽管这位后母比伯父只是大了10岁而已。在小奶奶弥留人世之际,我正于县城读高中,我父亲在办完后事后才告诉我,因此错过了给她最后送别的机会。但她得音容笑貌已经刻在我的心中,永远永远。

四、坚忍的伯父

    黎川被解放爷爷受难伊始,伯父正在赣州一中读高中准备参加高考。因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小奶奶在留下少许盘缠后已经回到乡下,伯父在赣州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荡着、伤痛迷茫着。爷爷是知道伯父天资聪颖才华横溢的,他当年的志向是考取上海的交通大学,但因家遭巨变迫使他改变目标,转为考取中正大学(即后来的南昌大学)。自读大学起,伯父就离开了赣州市盐官巷旧居,这里变得人去楼空直到六十二年后我再次站在它的面前,物是人非。
       伯父在南昌上大学起,就未回过赣州也从未回过乡下,后来伯母回忆起当年情景说伯父在大学读书时寒暑假都在学校,无家可归以致她以为伯父孤身一人再无亲人。在当时环境当中,他期盼着您的好消息,又担心着乡下的小奶奶和弟弟妹妹们境况,内心渴望着这个家还能重圆,那种矛盾苦闷的心情快将他压垮了。所以,从那个时候起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已经不是爷爷您在世时看到的开朗外向的样子。当年爷爷到黎川任职,伯父也曾经在黎川读中学,少年时期的伯父不单止写得一手好字,口才也是十分的了得。在黎川当地举办的演讲比赛中,伯父曾经取得第一名的成绩。就是这个时候起,伯父变得沉默寡言忧心忡忡,甚至不知不觉开始抽烟释放自己心中苦闷。我后来有一次和伯父聊起爷爷,他说那是我们家族的不幸;且他应该是认识将爷爷献俘求荣的自卫中队长杨兰波的,但只是重重地叹息着说了句杨兰波自己也没有落得个好下场,害人害己。
       伯父在爷爷遇难一年后即1953年大学毕业,随后被分配到湖北武汉华中工学院留校任教。在这里他认识了一生的伴侣我的伯母,一位在资本主义香港长大报读华中工学院立志报效国家的了不起女性。他们五十年金婚纪念时,我曾经问过伯母:“如果当时知道伯父的身世背景还会不会嫁给他?伯母直截了当的说不会,“历史反革命”的家属谁敢啊?这种没有任何高、大、全的表达是那么自然,却是人性最真的表现。伯母说认识伯父多年后方知他在乡下还有后母、弟弟妹妹,才清楚伯父不是没有父母的单身人士。
       相信在所有的亲人中,伯父是第一个知道爷爷遇难消息的,但他只能将巨大的悲痛深深地埋在心底,伯母说曾经伯父还珍藏着一两张爷爷的工作照,后来因为政治斗争的形势越来越复杂残酷,没有办法只好偷偷地销毁了。伯母说她从伯父手中见过爷爷的相片,年轻儒雅很有气质,只是无法保存下来也甚感可惜。在得知爷爷遇难的信息后,伯父想方设法隐瞒消息,以免影响到小奶奶,他担心年轻的小奶奶在农村恶劣的自然环境和当时无休止的运动中坚持不住。他说了一句至今让人听起来还潸然泪下的话:“不能让后母再受到悲痛打击,她要是顶不住了,我年幼的弟弟妹妹们全都要饿死了”。所以,他省吃俭用,将大部分的工资都寄到乡下支援小奶奶和我父亲,在那艰难困苦的年代伯父用他的肩膀维系着我们这个多难家庭的生存希望。对叔父和姑妈们来说,伯父和伯母是他们心中永远敬重的“大哥大嫂”,虽然她们分隔千里从未见过面。伯父和我父亲见面是在离别50年后,我父亲申请到香港探亲才兄弟相聚。我问过我父亲,五十载兄弟相逢当时的感觉怎样?我父亲说伯父当时出差回来应该是在香港繁华的旺角街头碰面的,见面那一霎那他涌出了泪水听不到身边车水马龙的声音,而伯父紧紧握着他的手慈爱的看着也是好久没说出话。是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让爷爷的骨肉分离、天各一方却又万千牵挂。
       我相信伯父得到爷爷的教诲,有着优秀的品质和读书人的正直。当政治运动也进入大学校园的时候,伯父无可避免的要涉入其中,他经历了“肃反、鸣放、反右、大跃进、教学革命”等等运动。由于在教研室的政治讨论会上伯父坦言“大跃进得不偿失”,结果被认为落后、观点有问题,直接封杀了他在学术上的晋升之路。当时有多少人昧着良心说假话大话空话以求博得政治资本或自保,他却直接说了真话保留着基本的良心。大跃进到底怎么样后人已有定论,然而有多少人还会记得当年那些不同流合污对社会负责任的人?当然,那种疯狂的情况爷爷您已经看不到也想象不到了。由于对一个接一个政治运动的恐怖,伯母经过与伯父的商量后只身返回香港,这是他们做出的非常英明决定,不然结局将会是另外一个。由此,开始了他们夫妻之间长达十八年的牛郎织女生活,也缔造了一个曲折坎坷的金婚爱情传奇。伯母被学校除名,校园里贴满了说她“叛国”的大字报,甚至后来他们夫妻一年一次的见面也被抨击为“住宾馆的高楼大厦、生活腐化”。爷爷,这些往事您在天之灵都在看吗,都看到了吗?
       伯父因为“政治觉悟低”再加上伯母的“叛国”,一开政治斗争会就被拉出来批斗,并且被关进了牛棚。革命都已经革到自己头上了,伯母自然无法再回去充斥着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的大学,伯父也随后再被分配到长沙的千年学府湖南大学。所以,我曾经看到过一张黑白相片,记录着当年湖南大学的老师们欢送伯父赴港团聚的一幕。在伯父伯母十八年的牛郎织女生涯中,他们坚定彼此的爱情信念,经历了时光和生活的考验。这其中发生了十八次的鹊桥相会、以及爷爷您的一位孙女在八岁时才第一次见到父亲。风雨五十年后,他们的金婚纪念打动了身边所有人,其中的过程和事件笔墨难书。在湖南长沙经过六年的申请和伯母多方的协调努力,伯父终于在1979年得以赴港合家团聚。爷爷您知道吗,这个时候伯父已经48岁,错过了人生最好的年华。如果不是那些政治运动的影响,伯父伯母本有心于学术研究,他们夫妇也许会成为权威的学术专家、学者,他们当年的同事杨叔子院士后来成了华中工学院的校长,伯父的学生也有成为科学院的院士。
       爷爷,您所在国民党政府在我从小所受的教育中被批判为代表资产阶级利益的反动政府,我的想象中资本主义社会都是万恶的、人吃人的社会。但您这位来自“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大儿媳,却充满着人间的亲情和慈爱之心,当在那些年代听到说这亲那亲不如什么亲的时候,我却感受到世间只有骨肉血脉之亲。伯母知道了伯父的身世后,她义不容辞的担当起和伯父照顾乡下亲人的责任,只要一回到大陆她就会想方设法准备一些钱和粮票,雪中送炭的邮寄给每一位需要的亲人。我出生的那一年春天,伯父伯母收到消息非常高兴,他们给困苦中的我的父母寄来了粮票,有国票和省票(国票各省可以通用,省票只能在当地使用),我母亲说当时就靠这些接济度过坐月子的。爷爷,在伯母的心中,她对您也是敬重有加,她常常教育我要清楚您是读书人出身,我们潘家是书香门第之家,我们要学会做人。爷爷,所以我说您大儿媳伟大,她身上体现了中国人最为宝贵的善良和亲情,她也体现了为人的最高境界,她是这个上天安排给我们潘家的贵人。伯父到香港工作稳定之后,她要求伯父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国内亲人的教育就交给你了,你要供他们读书”。爷爷,所以我上高中开始到大学毕业的所有费用是伯父提供的,我的一生注定与伯父伯母永远相连,是他们的培育之恩让我成长,成为一个对家、对社会都有责任感的人。我会将他们的言传身教作为潘家的传统,传承下去。
       爷爷,我刚才跟您说到,伯父到香港时已经快50岁了,当时大陆的文凭香港不承认,英语伯父也不太不懂、当地的粤语他听不明白,所以一切都是从头再来。但是几年后,伯父已成了世界级的水技术处理专家,他可以讲着英语带着国内的客户去德国参观访问,有的新设备和技术客户要指定由他来负责。在他事业的高峰期上世纪九十年代,有客户为他的工作支付给他所在的企业最高报酬是4000美元一天,足见伯父的价值。亲人们说那是伯父做得非常开心的一段时期,在家庭和政治运动压抑了三十年后,他终于可以一展才华迎来事业的春天。但我敬佩的是,伯父认为他为国家建设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因为他的工作有一半是在国内、在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大陆。他没有因为您的不幸而仇视过、也没有因为自己的遭遇而怨恨过,他对这个国家这个成长的土地还有着深厚的感情,就像您留学回来报效国家一样。我也一样,但我希望这个国家将来是法制民主文明的国家,这一天也许不用等得太久,用孙中山先生的话来说这是“世界潮流浩浩荡荡”的发展。而我更期望的是,这个世界和社会应该给您那一代人、那一身份的人予客观、公正的评价,正确面对历史的真相,这才是负责的、进步的社会。
       爷爷,在写这篇文章的前一个月,我刚刚在香港送别伯父,他走完了八十三载的人生路,在亲人们无限的眷恋和不舍中魂归天国。伯父与伯母携手相伴的最后十年时光,是在他彻底放下工作把握夕阳无限好的岁月,人生的风雨飘摇和感悟让他最后洗礼加入基督教,成为一名虔诚的教徒。他的葬礼在亲人、朋友、牧师和教友的共同见证下进行的,在场的绝大部分来宾都不甚了解伯父,因为他习惯了沉默和坚忍。爷爷,我作为家属代表,在追思会上向亲人们和来宾回顾了伯父的一生,真实再现了上世纪那个风起云涌曲折多变影响千万个中国人的历史经历,这当中自然少不了您的经历和介绍,我们都因您而存在。在这一个悲痛的时刻回顾不幸的历史,更是增加了哀思,我的发言结束后司空见惯主持过众多葬礼的牧师也流下了眼泪。伯母娘家的亲人过来握着我的手表示感谢,他们说第一次真实的、完整的了解到伯父的过去,只是在这离别的时候。

五、苦难的父亲

    人的一生如果对自己的父母都没有一个印象,是最大的遗憾和悲剧,我父亲就属于这一种情况。有一件事情我至今不甚明白,为什么父亲在年幼即离开爷爷身边?今天我也找不到知情人了。余文玉奶奶去世时我父亲只有两岁,正是渴望亲情和家庭温暖的时候,到爷爷遇难后马上又开始了半生的磨难。幸运的是,我父亲还保留着爷爷生前放在乡下的一些遗物,让我从小就知道爷爷的存在,并将他刻在心里。然而,最为宝贵的却是奶奶的遗像,在几十年的批斗中保持完好,完整地交给伯父后再转到了我的手中,既让我知道奶奶的尊容也可以寄托哀思,以及追寻更多的亲人。我父亲在那样恶劣的环境、每天睡茅屋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中,能够紧紧的保护好珍贵的家中之物,真的是难能可贵。
       1949年开始,对于无数的中国家庭来说是一个分水岭;随着政权的更替以及土改和肃反运动的开始,在广袤土地上不少人背上了“地富反坏右”的枷锁,当然有的人翻身或顺其自然成了新社会的主人,于是前者成了阶级斗争的对象。我父亲作为解放后千千万万“地富反坏右”的一员,注定了其一生的不幸,但他没有愧对爷爷,一生光明磊落遵纪守法。爷爷预料到伯父从文我父亲从武的判断也很准确,如果有一个舞台给我父亲相信他一定会有所作为。今天,我相信他一生的苦难都化作了福泽修给了子女,他来到这世间既是承担爷爷您的苦难,也是为子女而来的。我父亲的大半辈子都过着贫穷窘迫的生活,他十三岁起就一个人生活,小奶奶已经无法顾看过来了,因为有两个姑妈都养不起不得已送给人家抱养了。我记得父亲四十年的农村生活,连一头牛都买不起,爷爷在乡下也没有留下一间像样的房屋,不然他也不用睡茅屋去了,当然因挨批斗有家也回不去。邓小平上台改革开放后,为了子女有一个好的读书环境我父亲在伯父伯母的大力支持下搬了一次家,搬到了爷爷上中学的镇上。后来村里有人赶集到家中寄放物品和歇脚,我看有的人到来我母亲脸上的神色不太好,后来才知道那人是批斗我父亲时下手最狠的人之一。不过我后来释怀了,也许还要感谢他当年“不杀之恩”呢,他跟我家并没有什么血海深仇,他也不过是被政治运动蒙蔽的受害者而已。我认为今天要有这种胸怀,世间应该传扬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友善。
       因为我父亲的这种身份,当时要成家都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身份不好一般人家都不敢靠近,我出生时我父亲已经三十六岁,当时已经接近史无前例的WG后期。爷爷的两位美丽的女儿最后也是嫁入身份相同的贫苦人家,而拒绝了愿意放弃根正苗红的共产党党员身份的追求者,潘家人不趋炎附势。我母亲告诉我,曾经一家六口分到的口粮是稻谷84斤,也就是乡下说的一担谷。如此分量的粮食当然不够吃,但在伯父伯母的支援下终于熬过来了,在那段物质匮乏的岁月里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去到外婆家,镇上饭店卖的粉皮味道吃过后真的是舌齿留香。据我母亲讲,在阶级斗争还没有结束的时候,父亲常常在忙着干活的时候就被通知去参加“四类分子”家属会。虽然当时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但我在后来与一位乡邻谈起父亲的时候,他说作为身份与我父亲一样的“四类分子”,我父亲当年鼓励他要坚强,要相信寒冬总会过去春天一定到来。我为父亲的话深深地打动,一个读书不多的人却说出了富有哲理和暖意的话,这句话也是千千万万个与我们相似家庭的真实写照。
       其实在我长大后我父亲也不时的提起爷爷、想起爷爷和余文玉奶奶,特别是有人带着敬意提到爷爷的时候,他似乎总有很多话但又说不出来。在中国大陆结束阶级斗争开始改革开放发展经济后,忙于生活忙于子女的培育,我父亲无法为爷爷做更多的事情,刚刚得到身份自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这种责任注定是要我来完成的。但我父亲在族谱整理之时,找到了爷爷的下属卢顺端老先生,请他为爷爷撰写了传记。卢顺端老先生追随爷爷多年并在民国黎川县政府担任过主任秘书,是当时对爷爷的情况最了解的人了,但是怪我当时没有意识向他了解更多的往事,也没有专程拜访见上他一面。他能平安回到乡下经历重重运动风暴得以善终,也确属不易,爷爷的不少下属、同僚在解放后已经不幸命丧黄泉了。
       曾经的历史经历,在伯父和父亲身上已经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在伯父去香港之后,他每封写给我父亲的信中,都叮咛他要“奉公守法”,害怕再有运动发生灾难降临,这已经成为他们那一代人的心病,这当然不能怪他们,只能说明中国人在运动斗争中人性的可怕。在后来因为子女的长大,父亲考虑需要建多一间房子,由于手头拮据写信给伯父请求支援,伯父回了一封信问他:“你不怕再被评作地主”?足见当时上一代人心中受到的创伤。我后来因为追寻伯父的东西,曾经问过他当年高中、大学的同学,得到的消息就是伯父去香港后不太敢与他们联系,担心这些同学因为海外关系受到影响。在我的心目中,我父亲跟爷爷您一样为了子女可以无条件的付出,我就是他一生最大的希望。所以,在我接到中学录取通知书之日他会掉落,在我高考成绩放榜那天他第一个赶到学校打听成绩。当我前往大学报到的时候他自豪的认为我接过了家族的传统,继承了潘家的书种,可以向爷爷告慰了。
       但是我得向爷爷忏悔,我没有照顾好我父亲。回想起来,我真正在他身边生活的时间也不过二十年,他说我迟早会像风筝一样离开他的,他既接受这个事实也做好了守望的准备。等我刚在社会上立足的时候,父亲却病倒了,却在我坚信生活正在变好父亲可以松一口气好好过晚年的时候。小时候父亲给我的印象是无比坚强像个铁人似的,虽然年幼时期饥寒交迫营养不良,但进入老年后没有任何的生病端倪,以致我认为他可能真的是得了胃虚寒的病症。待真正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我的心凉了半截,父亲已经进入了心衰的二期。于是十二年前,我在县城的医院病床旁陪他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春节。在确认父亲的病情后,我将父亲接到了身边,并通过熟人找了广州大医院的名医给他诊断。我们父子在向身边的人讨教的同事,还一起拿着中医书对着处方一个个的商量、拣药煎服,与死神对抗。父亲一生节俭过惯艰苦生活,我曾经安排他住入小区装修得像五星级宾馆似的医院,结果他如坐针毡坚决抵制,其实我知道他只是想为我省钱。出院之日,护士给他推来轮椅,父亲突然发火了,他用力的甩开坚决不用,好像受到了侮辱似的。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父亲直到最后他离开人世,都没有用过拐杖和轮椅,他是站直着倒下离开人间的。
       对我而言,父亲的离开是我有生以来遭受的最大悲痛,原因有三个,一来我不在他的身边送他离开;二来我无限的希望他能看到即将出生的孙子;三来是我了解他一生经历的苦难,他的人生经历的幸福时刻太少。如果说父亲一生最为高兴的事,除了我上大学之外,应该算是我成家了。十年前根据两家的愿望和父亲选择的日子,我和太太举行了婚宴,由于得到公司同事的大力支持,婚礼举行得风光体面,让父亲绽放了好几天的笑容。父亲由于感觉城市消费过高,在没多久就回了梅州乡下,当时我刻录了一张迎亲和婚宴过程的光盘给父亲留念。后来,乡下的亲戚告诉我,父亲回到老家后将光盘反复的播放,足足播了好几十次。今天是父亲离开人世进入第十个年头,每当独自一人或深夜醒来之际,我心中都难免会泛起他的身影响起他的声音,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

                           六、黎川圆梦

    这篇文章定稿的今天恰逢是父亲去世九周年的忌日。回想起父亲去世后为他守夜的那天,冰冷寒夜中对着他的遗体,我悲痛的发现他这一生上未得到过父母的慈爱、下来不及享受人间天伦,在即将升级为爷爷的时刻却离去。而父亲生前一直牵挂的事情之一,就是爷爷的往事未了还留着很多遗憾;这一点从他参与整理族谱时就明显感受得到。2012年农历春节,一场意外让我在大年初二被送到乡下镇上的医院抢救,当我从冰窖的寒冷感觉中慢慢苏醒过来时,被告知已经是万幸。在感叹生命往往如此的脆弱之时,劫后余生一个声音也在响起:“生命中还有很多责任未尽,我还需要对所有的亲人有个交待”。正是因为这种责任感所以自这一年起,我加快了寻找爷爷足迹的步伐、坚定了完善家族历史给所有亲人有个交代的决心。
       2013年,因在网络中无意发现台湾青年作家张诚辉回忆其父亲的文章中出现爷爷的名字,于是我开始了千里追寻,并找到了爷爷仅存于世的老部属,以及曾经见证了当时历史的爷爷同僚的后人。终于,真相得到一点一点的挖掘、还原,曾经悲剧的一幕得于清晰重现。2014年初,在经过重重的确认,我第一次从网络的相片中看到爷爷的相貌,那一刻我的心在颤抖、激动和伤感,因为我父亲这辈子已经无缘看到这张相片了。相片晒出来之后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几乎一有空就会将这张难得的合影相片拿出来看一看,仔细端详。我将相片发给各位亲人,给大家带去惊喜。2014年清明节前后,我第一次将积累了三十多年的情感诉诸于笔端,发表了纪念爷爷的小文。文章一经发表引起了不少关注,我得到了众多亲人、朋友、故人以及当时见证人的关心和帮助,让我感激万分。
        公元2014年11月1日,我星夜赶路后沉重的脚步踏上了江西抚州市黎川县这片土地,这个一直魂牵梦绕的地方。作为潘家的第三代传人,我代表所有的亲人寻觅爷爷的足迹,此时他的英灵在这片天空已经飘荡六十二年。一段经历了六十年的家世,蕴藏着三代人的血泪亲情,曲折坎坷。有生以来除了爷爷的传奇故事,黎川的名字在我的记忆中也存在了三十年,自我懂事时起。最深的痛是无法言语的痛,爷爷当时发生过什么事情、还有没有遗留的东西可以留念拜祭?这段往事祖辈不提父辈不说,他们都把它埋在心底深处,直到我今日苦苦追寻并亲临当年这片伤心之地。
       11月1日上午天气阴冷,站在黎滩河边向天祭奠那一瞬间我的眼睛已经湿润,这一刻我感觉真正的“来到”了爷爷您的身边,与您隔天相望。爷爷,我到过您当年遇难的地方,但已经几乎没有当年的痕迹,上面已经盖起了混凝土结构的房屋,当年的小河和沙滩已经快没有了踪影。而您在职时建好却又公审您的体育场已经面目全非,今天已经被房屋建筑和马路覆盖,除了上了一定年纪的人外,现在的年轻一代已经不知道这里对不少家庭来说却埋藏着一生刻骨铭心的记忆。从大概的位置上我还能想象出这个体育场在当年是多么的宏大,有识之士说您是留过洋有国际视野的,所以这个体育场是按照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标准来建造的,当年大型运动会和各种活动才有这么一个良好的展示舞台。据说这样一个大型体育场在在民国时期江西省的各县市都罕见,但今天却落得了这个模样,功过是非由后人评说吧,民心是一把秤自然能掂量出来。
           爷爷,我找到了您当年办公的县政府,但已经物是人非看不出来了。我到过您担任过校长的中学旧址和经过文革的劫难后保存还算不错的孔庙,我甚至在想象您曾经在古树下为师生们发表演讲,我知道您一直都很重视教育,对黎川县百姓对自己的子女都这样的要求。只是,您的子女中只有伯父达成您的夙愿,读完大学,您的其他儿女都被剥夺受教育的权利,您的女儿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我到过老街看过,我知道您在处理完政务之余也会到此散步的;我也到过新丰桥,想象您在桥上极目远眺思考政局,只是黎滩河水已经没有那时的湍急,也看不到河上风帆片片,不知流淌的河水里是否还有您遗留下的叹息?爷爷,您当年豪迈写下送给您下属的岳飞《满江红》已经化为灰烬,不知道在哪里还能找到您的作品,我多想一睹您亲笔写下的真迹。爷爷,我来的当天黎川下起了小雨天色阴沉,晚上雨势虽增加不大而我却听得格外的清晰,我想这是您在夜空里聆听我的思念和诉说。我在黎川的一夜几乎无眠悲喜交集,悲的是这里是我们家族苦难的起点,爷爷在这个地方空留遗恨的长眠,父亲他们一代人饱经沧桑的度过一生;喜的是我终于完成了一个心愿,让爷爷知道家里人没有忘记他,家里人来纪念他了。这一刻,黎川梦圆。

                          七、遗憾与沉重的期冀

    爷爷,在拜祭您的时候我也想起了余文玉奶奶。爷爷,因为父亲在经历一轮又一轮的抄家中保住了余文玉奶奶的遗像,所以我自小对奶奶有着深刻的印象,也从老人们口中知道她端庄秀丽知书识礼。我认为,您一辈子应该欠奶奶最多,她一个名门淑媛跟着您一路躲避战乱到乡下最终落得个凄凉下场,甚至走前都未见上您一面。
       八年的抗日战争是中国人的血泪史,给国人带来沉重的灾难。如果不是因为战争,奶奶不会回到我们村里那么偏僻的地方,更不会因为医疗卫生条件差导致难产含恨离世。这也许是天意,您后来在接壤的广东县治之地购置房子已经为时过晚,如果当年奶奶能在您当年读中学我成长的这个广东小镇居住,结局也许又是另外一个。我在小镇生活了近10年,在您购置的房子前也徘徊了10年,所有知情人都告诉我那是您名下的房产,但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的凭据,只能眼睛看着任由它斑驳变老,也许有一天它将消失得片瓦无存。
        曾经在奶奶身边生活过的一位婆婆告诉我,当年奶奶去世您赶回来时,在屋内悲痛的呼天抢地,苦苦的追问奶奶遗留下什么。奶奶在上海大夏大学与您同窗、心意相通,您们本是佳偶天成却早早阴阳相隔空遗恨。还好伯父懂事,能够制作一块瓷像将奶奶的美丽容颜留在人间,让子孙后代有一个纪念之物。我不知道您后来与奶奶娘家的亲人是否还有过联系,但我心里有一个愿望,在有生之年可以寻得她家里的亲人,告慰奶奶在天之灵并再续这段亲情。十四年前因为工作我曾经在重庆菜园坝这个地方生活近一年,这是我所知道的奶奶的出生地和娘家所在地。我在重庆菜园坝的长江边徘徊过无数次,在附近打探过不少人家,就是希望有一点关于奶奶家族的蛛丝马迹,但时间久远沧桑变化一无所获。期待精诚所至上天怜悯,寄望于科技的进步、信息网络的发展将来能够夙愿得尝。
           爷爷,在到黎川看您之前,我先到了赣州盐官巷旧居,这是六十年后我们家里首次有人站在它的面前,已经变得残旧苍凉的房子现在给政府当局接管着,房子被分隔成多间提供给低收入者居住。四年前,我已经向当地市政府相关部门提出主张希望收回产权;但因解放后给“社会主义改造”,当年危房改造函告伯父时因伯父无暇顾及造成事情久拖未决,现在看来只能等着这社会的正义公平来归还了,但愿它的处理可以见证法治的进步成为这个社会的主流。
        我也期待着这社会的发展进步让更多的人了解曾经真实的过往、让更多经历过那一段苦难的人们可以幸福、安康。因为我相信这社会上还有许多如我家经历一般,有两代人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甚至还曾经背过所谓“历史的罪名”的家庭。期待这社会的进步让人们减少对历史的无知。小时候,我父亲不愿多提爷爷您的往事,但他也确实所知无几,再加上没有您的相片和任何资料,我对您的印象一片空白。在我接受的教育中,国民党政府是反动派欺压劳苦大众的,在当时的黑白电影中国民党的官员大多都是面目狰狞骄横跋扈无法无天的。所以,小时候我对爷爷您的第一印象是您可能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或者您还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都不能随便提起您的。我的无知随着对生活的了解、对社会的认识才改变,我看无论是伯父、我父亲还是身边每一个亲人,都是和蔼善良之辈,骨子里深藏着读书人家的清高正直和忠厚。所以我决定要寻找您的足迹还原一个客观真实的您时,我心里曾经满是忐忑不安之情。我曾经在想,找到知情人提起您时会不会遭遇到挫折或谩骂打击,您真如什么地方县志或网络上所描写的那样没有一个好名声吗,当时的贫下中农和学生真的是如此恨您,要“打倒伪县长潘明光”吗?我印象中记得民国时学校是政府有拨专款,教师和学生吃饭是不用花钱的,到底是我错了还是有的人在昧着道德和良心?今天想想这真是个可笑的悲剧,兄弟相残同室操戈本没有什么可以渲染的,没有必要体现出阶级斗争中常有的成王败寇的劣根性。
            不过,人间自有真善美,爷爷您当年为到黎川逃难的客家人排忧解难,秉公处理利益纠纷,给战乱时期艰难不易的人们提供了安居乐业的条件,他们的后人还记得您。您曾经为黎川办的好事还有人记得起,您的为官为人自有人发自内心赞许的评价。黎川这个地方有着优良的文化传统和善良真诚的民众,他们懂得用心和用历史的眼光看待每一个人和问题。也许这世间还有更多的人亦记得您的好,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八、后记

    法国伟大作家伏尔泰在他的作品《天真汉》中有这么一句话:“历史只是一连串罪恶与灾难的图画。安分守己与清白无辜的人,在广大的舞台上一向就没有立足之地”。无数的事实似乎在证明了这句话,也有人总结说在中国二十世纪中叶,作为一个书香门第之家居身在政权交替朝代变迁的政治漩涡中,已经注定着不幸。作为一个民国后人的家族史,我总结了一下家中的百年历程——概括为四个字“受苦受难”——爷爷受难小奶奶及伯父和他的弟弟妹妹们受苦。
       百年时间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一滴水珠,但对于一个民族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其经历往往是激流险滩跌宕起伏。回顾在爷爷身后的六十多年里无论多大的风和雨,家里人相亲相爱、携手团结坚强的活着,一路坎坷一路关爱着总算走过来了。人生长恨水长东,每一个家庭都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或悲或喜。时至今日爷爷的一生经历已经基本清晰和完整,世人眼中也逐渐有了一个真实的爷爷。而我也终于知道爷爷长什么样子,知道他曾经无愧于这个社会和土地,知道我可以抬头挺胸的做人、知道我应该为爷爷感到骄傲自豪。抚今追昔我还有遗憾和叹息,鉴于能力有限资质驽钝,我常常感怀不能为爷爷做些什么。那些泼在爷爷身上的脏水、那些带着偏见的阶级敌意都还笼罩在爷爷的身后,虽然爷爷比那些大贪特贪吃里扒外还往国外转移财产的所谓公仆们光辉千万倍。爷爷亲手购置的物业在我无奈的眼光中逐步残旧、不知道何时成为瓦砾一堆。爷爷还有多少遗物留在世间,至今对我仍是一个谜。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愿望都会实现。
       心愿圆满之际,我也将珍惜当下、健康生活,并谨记潘家的传统。小时候听老人讲,有一年乡里的老师到村里家访。当老师们翻山越岭一腔热情的来到村中找到学生家长时,村里这些学生的家长正好围坐在厅里的圆桌打牌。老师们被冷落一旁站立良久,而打牌的家长们竟然没有一人起身让座问候,打招呼泡茶。一路疲劳不说,满腔的热情瞬间被浇熄,老师们愤然转身离去。临走时老师们掷地有声的对这帮家长说:“以前你们是出了潘明光,看以后你们村还想出什么人是么?”那个年代爷爷在乡人的心目中有着崇高的位置,当然今天已经是财富论英雄了,在国人的心目中很多人的信仰是金钱至上,传统的许多东西正慢慢消失。但我会记住这曾经发生在爷爷您身后的事情,一个不重视教育的名族是短视的名族,一个不重视教育的家庭注定是没落的家庭。所以如果有一天,爷爷您在天上看到人间有您名字的学校,那也许是我在以自己努力回报这个社会,我在以您一生关注的教育来纪念您。
       爷爷,今天正是我父亲离世九周年的忌日,选择这个日子一来纪念受难远去的您,虽不知您出生与受难的日期;二来纪念才华横溢、坚忍一生并为我们这个家付出毕生心血恩重如山的伯父;三来纪念已经饱受磨难远去的父亲,愿他得享永生安息。爷爷,下一次祭奠您,我会给您奉上您最爱的狗肉,我知道你在黎川之时有“狗肉县长”之称号;我还知道您一条腿有点瘸行走不便,希望这不影响您在天堂的步履。愿我父亲、伯父与您在天堂幸福相聚!!
       忘记历史则意味着背叛,在此亦谨以这篇文章,献给普天之下所有经历过那一段岁月的幸与不幸的家庭和人们,并期待以此为鉴珍惜社会的和平发展,期待法治社会的早日到来和实现。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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