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君姓田,但不叫君,我敬他为谦谦君子,故称他为“田君”。
田君与我同生于苏北一个叫炮车的小乡镇,曾就读于同一所名为“炮中”的中学。他比我小四岁,晚三届,清瘦白净干练,话不多但时而字字珠玑,时而幽默风趣,这大抵与他的修养、文才以及个性有关。
我高中毕业不久即离家去追一个早有的梦,与田君原本无交集,并不相识。在走过了舟山群岛、南京、葫芦岛之后,我于2000年落脚于北京的总部,人生地疏,每天只顾埋头拼命工作。记得是第二年的某月的一个晚上,我在一座叫黄楼的五楼办公室,迎来了一位陌生的年轻人。他自我介绍后,一口纯正的乡音、来自同一个母校、一脸温和的笑容,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原来,他也是刚从外地调到总部来,在四楼,对我这个校友有些耳闻,同我一样家属尚未随调,晚上没事就上来聊聊,认识一下。
那晚,我们聊了许久,讲起高中的老师,教过我的有的也教过他,讲起学校里发生的故事趣事,多半都略知一二,相互会心一笑。不过田君比我强,他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后来分配了工作,所以明显地,知识底蕴和思维层次要比我深得多。
后来,我们的家属孩子都随调到了京城,两家的交往就更多了起来。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不能说淡于水,只能说淡于盐豆、咸菜——这是我们老家每家人都要常年腌制的两种土得掉渣的“特产”,四季不断,三餐不离。简单地说,盐豆,就是黄豆煮熟了,装在蒲包里捂到发霉,然后拌上盐和辣椒粉、萝卜片,既可以湿着吃,也可以晒干了吃;咸菜,就是芥菜疙瘩煮熟了,用酱油泡,黑黑的像炭,切成片片就着稀饭吃。这两道小菜,一个闻着发臭,一个看着黢黑,上不了台面,但颇受老家人喜爱。我估计,这应该是因为日子穷、吃不起新鲜菜肴的时候,老家人的发明创造,但胃有记忆,即使日子好了也还是要馋这一口。我们两家就是这样,谁从老家回来带来,或者是谁的老家来人捎来,必定要互通有无,分个一罐半罐。有了这两样,好几天都胃口大增。
我们的孩子相差一岁,都以各自的姓取的小名。我家的是男孩,田君的是女孩。都说这世上最亲的关系一是血缘,二是地缘。每每两家人聚在一起,两个孩子相互追逐打闹,手舞足蹈,一点都不生分。记得有一年我们开车回老家过春节,田君借了两部对讲机留着路上联系方便,前车后车,两个孩子就拿着对讲机讲个没完,一会儿说笑话,一会儿讲故事,一会儿唱歌,咋咋呼呼的,很兴奋,还没到家对讲机就没电了。
那次一路回家,我看出田君是很细心的人,他驾龄比我长,车子开得快而稳,我第一次上高速开长途,不敢快,前车的田君每到服务区都要停下来等我们,嘱咐我不要着急。我比他长几岁,也要显出老大哥的样子。他公务繁忙,时常出差,我们家郊游时必定要带上他家的娘儿俩;一同到郊野挖荠菜,我们总会把肥肥的一片留给他们挖,谁家单独出去挖了来,必定洗择干净了送了对方包饺子吃。
田君工作上勤勉敬业,一丝不苟,生活上简约朴素,井井有条。他为人低调而诚恳,从没见他跟别人红过脸,大声地说话,总是未曾开口笑脸相迎,上上下下对他的口碑都不错。在总部的10多年间,调整过三次工作岗位,每个岗位都十分出色。
光阴荏苒,各自的日子如小河水平静地流过,本来可以一起汇入岁月的长河,共同终老一生,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阵狂风恶浪打破了这种平静。
最后一次看他,他的神色大不如从前,脸色苍白还有些浮肿,说话也有些乱,心里想要表达的嘴上已经跟不上,唯一没变的还是他的笑容。我强忍住泪水,送上他最爱的盐豆咸菜还有我亲手做的辣椒炒小鱼,他坐起来,仅吃了一点点就放下了筷子。看着他坐着累,我帮着他揉着伸在被子外的脚和腿,一字一句地跟他说,我要出趟远门,随船到国外去,大概要七八个月时间,你好好养病,等我回来,你也好了,我们再去挖荠菜……他看着我,笑着,哦哦地答应着,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那笑容有些惨淡,也有些尴尬。
2014年的3月,我随船到国外了,因为一直在海上漂,手机没有信号,偶尔靠港时打电话给家里,总要问起田君的情况。爱人说,好像一天不如一天了……我预感到将有不测发生,但始终盼望有奇迹出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在我们归途当中,当地时间9月29日的那天夜里(5小时时差,北京时间9月30日上午),我做了一个十分不详的梦,梦见了模模糊糊的田君,他还是笑着,跟我说,哥,我要走了。我说,你到哪去?别走,等我回来,咱们挖荠菜去。伸手拉他,他却飘忽着走远了……猛然地惊醒,一身冷汗,心扑扑地直跳,还好,是在做梦!但30号一整天心总是安定不下来,就打了电话给家里,我爱人低声地跟我说,小田今天走了……
挂了电话,我愣愣地坐在舱室的床铺上,眼前总是浮现着这位年仅42岁的兄弟的笑容。从相识到相知,从平时工作到一起回老家,从郊外游玩到一起挖荠菜,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从没走远……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拿出从阿曼买的香炉和乳香,在舱室里燃起。望着缕缕烟气升起,我在手机微信上写下4句小诗和几句话发在朋友圈里:
悼乡友田君:
惊闻乡友英年逝,
一声长嘶恸心扉。
千江有水千江泪,
万里海路万里悲。
田兄,你走那天托梦于我,我已感知。远隔万里无法送你一程,我在阿拉拍海为你燃香了,你也一定会知。愿你一路走好,天堂里不再有病痛。
人的生命有时很顽强,顽强到可以抵御一切的风雨打击;人的生命有时又非常地脆弱,脆弱到经不起一个小小癌细胞的折磨。我们都是吃着盐豆咸菜、从苦日子里撑过来的人,田君却止步于正蒸蒸日上的当口,我只能说天妒英才。我和所有熟悉他的乡友、同学都为他痛惜。
今天,2015年10月1日,在田君驾鹤一周年之际,我们几个乡友相约随田君妻女来到他的墓前。这是北京西部群山环抱的一方净土,幽雅而恬静,正如田君的性格。他在这里安卧,的确有些孤独。我们奉上鲜花,美酒,水果,家人还祭上他爱吃的盐豆和辣椒小鱼,虽然大老远地跑来,只能短暂地陪他说几句话。因为逝者已逝,而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尽管终究都要归于尘土,但剩下的日子必须好好地珍惜。
我想,这也应该是田君的愿望……
是为田君一周年祭。
(写于2015年10月1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