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儿，我的宝贝，窗外的蝉鸣又聒噪起来了，傍晚的风卷着热气掠过阳台，可我握着玻璃杯的手却冰得像浸在冬夜里的井水。你离开后的这些日子，我总在这样的时刻突然怔住——明明是熟悉的夏，熟悉的街景，熟悉的厨房飘来邻居家的饭菜香，可我的世界早就停在了那个把你送走的清晨，连阳光都成了褪色的旧照片。
 
还记得你小时候总爱追着夏夜的萤火虫跑，小小的身影在院子里晃啊晃，凉鞋踩过水洼的声音像一串清脆的铃铛。你说“妈妈你看，它们提着小灯笼在等星星呢”，那时我总笑着揪你的辫子，说你是个小糊涂蛋，萤火虫明明是在等月亮。可现在我常常蹲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盯着空落落的草丛发呆，风一吹过，树叶沙沙响，倒像是你跑远了又回头喊我：“妈妈，等等我呀。”
 
这几年我总在算，算你要是还在，该长多高了，该上几年级了，该会跟我抢遥控器了吧？上次整理你的书包，发现铅笔盒里还躺着半截用秃了的橡皮，上面印着你最爱的奥特曼，边角被你啃得坑坑洼洼。我把它捂在手心，那点残存的温度好像还带着你的气息，眼泪就突然砸在作业本上，晕开了去年你写的那句“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事呢？把最暖的光给了我，又在我习惯了这份暖之后，猛地掐灭了它，连点火星子都不肯留。
 
有时候走在街上，看见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背着书包走过，我会盯着他们的背影走好远。有个小男孩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书包上挂着跟你一样的恐龙挂件，我差点就追上去，想问问他今天在学校有没有得到小红花。可脚刚抬起来，就被心里的钝痛拽住了——那不是你啊，我的帆儿，我的会把草莓尖尖都留给我的帆儿，早就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人家都说时间是良药，可这药在我这儿怎么就成了钝刀子呢？一天天割着，不致命，却让我连笑都觉得费力。你爸爸总劝我出去走走，说去公园跳跳广场舞，去菜市场跟小贩讨价还价，日子总能慢慢顺过来。可我怕啊，怕听见谁问“你家孩子呢”，怕看见玩具店里摆着你没来得及拆的变形金刚，更怕路过学校门口时，听见放学铃响，却再也等不到那个背着书包朝我扑过来的身影。
 
前几天整理旧相册，翻到你三岁生日那天的照片。你戴着奶油沾满脸的生日帽，举着小蛋糕往我脸上抹，照片里的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那天你许的愿望是“要妈妈永远不生气”，可妈妈后来还是跟你发过脾气，因为你把水彩笔涂在了墙上，因为你放学路上贪玩晚归了半小时。现在我对着那面重新刷过的白墙，总盼着能再出现几道歪歪扭扭的彩虹，哪怕被邻居投诉也没关系，只要你能拿着画笔站在我面前，说“妈妈我错了”。
 
他们都说我该往前看，说你在天上也不希望妈妈总哭。可帆儿啊，你知道吗？妈妈不是故意总陷在回忆里，是回忆里才有你啊。有你趴在我膝头听故事的夜晚，有你发烧时攥着我的手指不肯放的清晨，有你第一次系鞋带时，把两只鞋都系成了死疙瘩，却仰着小脸说“妈妈你看我厉害不”的午后。这些碎片像撒在心上的玻璃碴，摸一下就疼，可我舍不得扔，因为那是你留给我仅有的东西了。
 
昨天夜里下雨，我又梦见你了。你穿着黄色的小雨衣，举着一把比你还高的伞，站在楼道口等我下班。雨珠顺着伞沿往下掉，你仰着头喊“妈妈快进来，别淋湿了”，声音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我跑过去想抱你，可刚伸出手，你就变成了一道光，轻飘飘地飞到云层里去了。我在梦里哭啊喊啊，直到被自己的哭声惊醒，窗外的雨还在下，枕巾湿了一大片，倒像是你走的时候，我没敢掉的那些眼泪，都攒到梦里来了。
 
人家问我恨不恨，恨这命运太不公，恨这日子太残忍。可我哪有力气恨啊，我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想你了。想你爱吃的糖醋排骨要放多少糖，想你写作业时总爱啃的那支铅笔，想你睡觉前必须听的那首摇篮曲。有时候我会对着空气说话，说今天菜市场的茄子降价了，说楼下的小狗生了三只崽，说妈妈今天又学会了一道新菜，等你“回家”的时候做给你吃。
 
帆儿，他们总说“来生还做母子”，可妈妈真的不敢盼来生了。这人间太苦了，苦到我怕再来一次，还是留不住你。倒不如就这样吧，你在天上好好的，看着妈妈慢慢走剩下的路，等我把这辈子该做的事做完了，就去找你。到时候你可别乱跑，就站在初见你的地方等我，像小时候那样，笑着朝我伸出手，说“妈妈，我在这儿呢”。
 
今晚的星星特别亮，最亮的那颗应该就是你吧？我把你的小枕头放在枕边了，上面还晒过今天的太阳，带着点暖烘烘的味道。妈妈不哭了，妈妈只是有点想你，想你想得心口发疼，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了一口，不重，却绵绵密密的，缠得人喘不过气。
 
睡吧，我的帆儿，梦里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