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对母亲最初的印象，是在一幅伤感的画面中。那时，我还不太会走路，母亲坐在灶膛前扶着我的手臂，担心我跌倒。父亲站在一旁说着什么，母亲听着，听着，伤心的眼泪大滴的落下来，灶膛的火映照着母亲凄美的脸。那一幕，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中。
          
       我曾大胆地推测过，那天母亲为什么伤心的落泪？是他们为生活琐事吵架吗，不像。母亲是一个传统的贤妻良母，文化不高却有着夫倡妇随，三从四德的观念。但是，若为了生活琐事吵架，母亲也不会默然不做声，总是要争辩几句的。
       
       那么我从时间上推测。父亲因为历史问题是在1955年开始的肃反运动中被划为历史反革命的，刚好是在我出生后不久。我想，那一次，一定是跟当时的政治运动有关，母亲似乎预感到了今后家庭的坎坷。
       
       之二、我大约两三岁时，母亲受父亲影响，被下放到四川南铜煤矿劳动。那段时间，我跟着母亲。白天谁带我，我在哪里玩，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我们坐火车去的。我站在车窗旁，母亲微笑地看着我。煤矿的食堂二十四小时不下班，吃饭很方便。在我们住的宿舍房间窗旁，吊着一个洋丝瓜，我经常用手去摸，母亲也是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后来，就摘下来用口缸煮给我吃了。还记得有一天母亲递给我一个热乎乎的鸡蛋，爱怜地看着我说：“今天是你的生日”，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生日”。
         
       之三、文革中，生活很困难。一天，母亲说想吃一个鸡蛋。我去街上问了价格，嫌贵，没买。母亲有些失望，我也没在意。哥哥回来知道了这事，大为光火，狠狠地对我说：“再贵也要买嘛！”这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母亲。我当时怎么那样的不懂事呢。我对不住的，是母亲当时的那一个愿望。
           
       之四、中学毕业后，我要去下乡了。那天，母亲回到家，听说我已下了户口，就伤心地哭了，边哭边重复着一句话：“户口都下了”。我理解母亲的心，母亲是舍不得她的小儿子远离家乡去吃苦。虽然，母亲对我下乡应该是有思想准备的，一旦真要走了，那份真情的母爱就会在她心中刀割般的疼。一年后，我回家探亲，母亲在厨房忙碌着，我从后面扑到母亲的背上撒娇。母亲心里高兴，嘴上却嗔怒地说：“干啥子嘛”。
          
       之五、母亲最喜爱茉莉花，曾经在一块两尺见方的地上种了五六株。将鸡蛋壳焙黄，埋进土里施肥。花开了，母亲会摘下来洗净晒干收起。母亲常说，茉莉花好看又香，还可以提神泡茶治感冒。母亲那么喜爱茉莉花，不正是母亲那高清淡雅生活品味的写照吗。
     
       之六、八二年，父亲平反了。这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是，我发觉母亲的性情发生了变化，易怒、多疑，后来就慢慢的病倒在床。一直也查不出确切的病因。我始终觉得母亲的病是跟精神长期压抑有关。父亲平反，长期的压抑一旦得到释放，积压的病也跟着出来，才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我想，从精神学上应该可以找到解释。
       
       九八年，我来到美国，母亲哭了三天，两个月后去世。母亲离世，也许，对母亲是一种解脱。但是，未能在母亲生前照顾她，一直有一种自责感。如今，在母亲的墓前，花再多的钱，写再多的文字，也弥补不了那一份遗憾。
           
       母亲已离世多年，对母亲的思念反而越来越强烈。夜晚看见满天繁星，我都会联想起那星星点点的茉莉花，清新淡雅，散发出幽幽的花香，沁人心肺，赏心悦目，令人心旷神怡。我想，母亲在天堂一定种满了茉莉花，无边、无际、无涯……

                                                              二0一三年四月二十五日